秦岭深处,古木参天,遮天蔽日。即使是正午时分,浓密的树冠也吝啬地筛下几缕惨淡的光斑,落在湿滑崎岖的古道上。寒风被山峦阻挡,但湿冷的雾气却如同跗骨之蛆,渗透进每一寸肌肤,带来刺骨的寒意。
一支沉默而诡异的队伍,正艰难地跋涉在这条几乎被遗忘的古道上。人数约百余,皆身着紧束的玄色劲装,外罩黑色斗篷,面容大半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步伐迅捷而无声,如同山魈鬼魅。队伍核心,是一辆由两匹健硕黑马拉着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囚车。车厢无窗,仅留狭窄的缝隙透气,粗大的铁链缠绕着车身,随着颠簸发出沉闷的“哗啦”声。
车厢内,光线昏暗。宋钦宗赵桓蜷缩在冰冷的铁笼一角,身上象征天子尊荣的明黄龙袍早已被撕裂、污损,沾满泥泞和暗褐色的血渍——有他自己的,也有那些为他战死的忠勇之士的。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额角一道凝固的血痕触目惊心。连续数日的颠簸、精神的高度紧张与巨大的屈辱感,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
然而,那双眼睛。
那双原本在汴梁皇宫中可能带着几分优柔、几分惶惑的眼睛,此刻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冰冷的、被淬炼过的光芒。恐惧并未消失,绝望如影随形,但更深沉的,是一种如同寒潭般深不见底的沉静和隐忍的锐利。他不再是那个困居深宫、被权臣裹挟的年轻皇帝,而是被逼入绝境、爪牙尽失却仍未放弃思考的龙。
他的掌心,紧握着一枚小小的、边缘被磨得异常锋利的金质盘扣——那是他贴身衣物上的饰物。在被强行拖上囚车前的混乱中,他趁乱将其扯下,并在一块粗糙的车厢棱角上疯狂地打磨。此刻,这枚小小的盘扣,不仅是最后的武器,更是他保持清醒、维系最后尊严的凭依。盘扣的尖角深深刺入他另一只手的掌心,细微而持续的刺痛感,如同警钟,不断提醒着他:不能昏睡,不能放弃思考!
“停下!原地休整!警戒!” 一个冰冷沙哑、毫无感情的声音从囚车外传来。是这支黑衣卫的首领,一个被称为“影枭”的男人。他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令人不寒而栗。
囚车停下。外面传来黑衣卫们布防、取水、啃食干粮的轻微声响。赵桓立刻闭目假寐,呼吸变得微弱而均匀,仿佛已经陷入昏迷,但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外面的每一丝动静。
“影枭大人,” 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压低响起,“这皇帝小儿这几日安静得反常,莫不是撑不住了?可别真死了,上面要的是活口。”
“哼,” 影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屑,“放心,死不了。他不过是在装死罢了。这种养尊处优的龙子凤孙,骨头软着呢。给他留口气就行。倒是要小心他耍花样。”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看好他,一刻不准松懈!上面有令,一旦抵达‘鹰巢’,立刻废了他的行动能力,只留舌头能说话就行。”
赵桓的心猛地一沉!废掉行动能力?那将彻底沦为任人摆布的傀儡!他必须在这之前有所行动!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路线?从被挟持至今,他们一直在向西、向秦岭深处走,但具体方位难以判断。守卫?囚车周围至少有四人贴身看守,影枭本人更是深不可测。机会?只能在休整或过最险要路段时,趁他们稍有大意。
他悄悄将紧握盘扣的手移向身下,利用囚车底板的缝隙,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刮擦着。他在留下痕迹!每一次刮擦,都留下一个极浅、几乎无法察觉的刻痕,但组合起来,是一个指向北方的箭头!这是他唯一能留下的信息。他相信,宗泽,或者任何忠诚于大宋的勇士,只要有一线可能追踪至此,这微不足道的线索,或许就是希望的火种!
掌心被盘扣边缘磨破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染红了指缝,他却浑然不觉,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这无声的标记上。
休整时间不长。队伍再次启程。古道愈发险峻,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幽谷。雾气更浓,能见度不足十步。囚车在湿滑狭窄的路面上剧烈颠簸,仿佛随时会倾覆。
“小心!过‘一线天’栈道!所有人,打起精神!” 影枭的声音在雾气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赵桓的心跳骤然加速!机会!一线天栈道!那是秦岭古道最险要的一段,悬空架在绝壁之上,宽度仅容一车通过!
囚车被小心翼翼地推上摇摇欲坠的木质栈道。脚下是万丈深渊,浓雾翻涌,如同噬人的巨口。黑衣卫们也不得不放慢速度,加倍警惕,一部分人甚至需要下马,紧贴山壁护卫,防止意外。
就在这时,赵桓动了!他并非暴起反抗——那无异于自杀。他猛地将头撞向囚车粗硬的铁栏!
“砰!” 一声闷响!
“呃啊!” 赵桓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呻吟,随即软软倒下,额角刚刚凝固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苍白的脸!他蜷缩着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怎么回事?!” 贴身看守的四个黑衣卫大惊!他们立刻围拢过来,紧张地透过铁栏缝隙查看。
“他…他自己撞的!” 一个黑衣卫惊疑不定地报告。
“该死!” 影枭的声音带着暴怒从前方传来,“废物!连个半死的人都看不住!快看看死了没有?!”
看守们慌忙打开囚车侧面的小门(仅容一人弯腰进出),其中一个探身进去检查赵桓的情况。
就在那黑衣卫弯腰凑近,手指即将触碰到赵桓鼻息的刹那!
赵桓紧闭的双目陡然睁开!那眼中哪有半分昏迷的迹象,只有一片冰寒刺骨的杀意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握在手中、染满自己鲜血的锋利盘扣,如同毒蛇的獠牙,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刺向那黑衣卫毫无防备、因惊愕而张开的眼睛!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瞬间撕裂了栈道上的浓雾!那黑衣卫捂着脸,疯狂地翻滚、哀嚎,鲜血从他指缝间狂涌而出!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和同伴撕心裂肺的惨叫,让栈道上的所有黑衣卫都出现了瞬间的迟滞和混乱!栈道本就狭窄险峻,一人失控翻滚,立刻引发了连锁反应!
“保护大人!” “稳住囚车!” “抓住他!” 惊呼声、怒喝声、金属碰撞声、栈道不堪重负的呻吟声瞬间响成一片!
混乱,就是赵桓想要的!
在刺出那致命一击的同时,赵桓的身体如同狸猫般弹起,不顾一切地撞开囚车半开的门,滚落到狭窄的栈道边缘!冰冷的山风夹杂着浓雾扑面而来,脚下是翻腾的云海深渊!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那些因混乱而暂时无暇顾及他的黑衣卫!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将手中那枚染满自己和敌人鲜血的盘扣,狠狠地、精准地,朝着栈道下方、雾气最浓、隐约可见一片茂密树冠的方向,掷了出去!
一点微弱的金光,瞬间没入浓雾,消失不见。
“拦住他!” 影枭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一道凌厉的黑色身影带着滔天的杀意扑来!
赵桓最后看了一眼那枚承载着血诏之恨、寄托着最后希望的金扣消失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解脱的、冰冷的笑意。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决然地,翻身跃下了栈道!身影瞬间被浓雾吞噬,只留下影枭暴怒到极致的咆哮在悬崖峭壁间疯狂回荡!
“给我搜!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寸寸地搜!绝不能让他跑了——!!!”
栈道上,只剩下那失去眼睛的黑衣卫痛苦的哀嚎,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带着血腥味的迷雾。而那一枚被赵桓以生命为赌注掷出的染血金扣,正无声地坠向未知的深谷树丛,如同坠入黑暗深渊的、大宋国运的最后一点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