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黄的黄河水裹挟着泥沙,在汲县古渡口打了个旋,不舍地奔向下游。孙辉祖一袭青布直裰,站在夯土垒砌的码头上,身后是喧嚣的力夫、林立的桅杆,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河水、汗水和货物混杂的气息。他目光灼灼,望向码头后方那片新圈起的广袤河滩地——足足一百二十亩!
“就是这里了!”孙辉祖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振奋,手指点向那片毗邻老校场的荒地,“背靠码头,水路通达!北上可抵大名、雄州,南下直入汴河,西接黄河渡口,东连山东诸府!流民安置?原料输入?成品外运?没有比这汲县码头更便宜、更便利的地界了!”
更重要的是,这里是龙兴之地!孙辉祖心中默念。当年王爷带着弟兄们从黑松寨、登州,梁山泊辗转起势,这汲县码头便是最早扎下根基、转运物资、聚拢人心的地方之一。河滩上的风,似乎还带着当年草创时的豪气与艰辛。
“图纸!”孙辉祖一挥手。随行匠作立刻展开巨大的营造图。只见图上规划严整:
临河处十座巨大的水轮坊,引黄河支流活水为动力,驱动纺纱大轮组;
中轴核心五十排联栋工坊,内置八百架改良五锭脚踏纺车、三百台大型提花织机;
原料仓储区 堆积如山的麻捆、棉包、生丝;
成品库及码头直连栈道织就的麻布、棉毯、绢帛可直装漕船,发往靖王府控制各州乃至汴梁!
附属流民安置区整齐的排屋、粥厂、蒙学、医棚——人,才是这庞大工坊最核心的“活机器”。
“三个月!”孙辉祖斩钉截铁,对负责营造的工头下令,“三个月内,我要看到第一架水轮转动,第一匹‘汲县布’下机!招募流民工匠的告示,即刻贴遍周边州县!工钱、口粮、安家费,按登州标准上浮一成!告诉大伙儿,回到龙兴故地,是来建功立业、安身立命的!” 码头上忙碌的力夫、船工闻言,纷纷投来热切的目光。靖王府的旗号,在汲县就是信誉与机遇的象征。
垂拱殿内,熏香也掩盖不住一股陈腐的穷酸气。新君赵桓瘫坐在宽大的龙椅上,脸色蜡黄,眼袋深重,全无半分帝王威仪。他面前御案上摊开的,是户部尚书钱伯安呈上的奏报,通篇触目惊心的“亏空”、“告罄”。
耿南仲侍立一旁,脸色同样难看。王黼(少宰)则佝偻着身子,大气不敢出。
“钱!钱!钱!!”赵桓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跳,声音带着哭腔和狂躁,“朕的内帑,自从太上皇修了龙德宫,我连给皇太后贺寿的礼金都拿不出!国库?国库耗子进去都得哭着爬出来!你们看看!看看!” 他抓起奏报狠狠摔在地上,“去岁税收,十之七八入了昌隆号的口袋!漕运?漕运被温雅楠那奸商捏着喉咙!盐税?盐引都快成昌隆号的擦屁股纸了!朕这皇帝当的……连个土财主都不如!”
耿南仲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陛下息怒。当务之急,是开源!杨靖及其党羽,之所以能鲸吞蚕食,掌控商业、金融、贸易、豢养强兵……归根结底,无非仗着两个字——有钱!”
“有钱?”赵桓神经质地笑起来,指着殿外,“他的钱从哪来?昌隆号!遍布大宋的昌隆号钱庄、票号!吸的是我大宋的血!铸的是他杨靖的刀!” 他眼中布满血丝,猛地盯住耿南仲和王黼,“你们不是自诩宰执天下吗?办法呢?!朕要钱!立刻!马上!否则……否则朕这皇帝不当了!让杨靖来坐这龙椅!”
“陛下!”耿南仲和王黼吓得扑通跪倒。耿南仲脑中急速飞转,一个铤而走险的念头浮现,他咬牙道:“陛下!杨靖有昌隆号,我们……我们为何不能有自己的‘钱庄’?!”
“钱庄?”赵桓一愣。
“正是!”耿南仲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急促,“朝廷办钱庄!名正言顺!就叫……裕民官钱总号!总号设于汴梁,各州府设分号。陛下下旨,命各州县税赋、官员俸禄、军饷支取,皆需经官钱总号汇兑!民间商贾存取借贷,亦需通过官号!以此聚拢天下金银铜钱于总号库中!”
王黼也反应过来,连忙补充:“妙啊!耿相高见!此乃釜底抽薪之计!只要陛下圣旨一下,天下财货流通之权柄,便可从昌隆号手中夺回!有了钱,何愁不能练兵、整武、压制杨靖?太上皇修殿的用度,自然也……”
赵桓的眼睛亮了,如同濒死之人看到曙光。钱!掌控钱!这诱惑太大了!什么流民,什么杨靖威胁,在“掌控天下钱财”的宏伟蓝图前都暂时退却了。他仿佛看到金灿灿的铜钱、白花花的银子,如同黄河之水般涌入他新设的裕民总号!
“办!立刻办!”赵桓猛地站起,脸上病态的蜡黄被一种亢奋的潮红取代,“耿卿,此事由你全权督办!王黼,你协助!拟旨!着户部、工部、吏部全力配合,筹建‘裕民官钱总号’!三个月内,朕要看到总号开张,各州分号挂牌!所需银钱……先……先从内帑挤一万贯,不,五千贯!余下的,让各州府分摊!告诉他们,这是朝廷大计,谁敢拖延,革职查办!”
烈日当空,汲县河滩地上却是一片热火朝天。孙辉祖戴着草帽,亲自监工。巨大的地基沟壑纵横,木材石料堆积如山。远处黄河上,运送巨木和工料的漕船络绎不绝。招募流民的告示前,人头攒动,登记处排起了长龙。工匠们敲打木桩的号子声、测量土地的呼喊声、流民们充满希望的议论声,交织成一曲蓬勃向上的乐章。
一个亲信快步走到孙辉祖身边,低声道:“大掌柜,汴梁密报。皇帝和耿南仲,要办什么裕民官钱总号,想跟咱们昌隆号打擂台,夺财权。”
孙辉祖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抑制不住地咧开,最终化为一阵爽朗却充满讥讽的大笑,引得周围工匠纷纷侧目。
“哈哈哈哈!裕民官钱总号?”他抹了把笑出的眼泪,指着脚下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想学咱们昌隆号?就凭赵桓那空荡荡的国库?凭耿南仲那满肚子坏水的算计?凭他们那套只会盘剥、毫无信誉可言的官府做派?”
他收敛笑容,眼神变得锐利如鹰,望向汴梁的方向,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钱庄之根本,在‘信’!在‘利’!在‘通’!朝廷无信,只会强征暴敛;官府无利,只会中饱私囊;体系不通,只会层层设卡!他们拿什么聚财?拿什么流通?拿什么跟咱们遍布大宋、深入市井、汇通天下的昌隆号斗?”
他拍了拍亲信的肩膀,语气笃定:“告诉王爷和温掌柜,让他们尽管折腾。汲县的纺轮转起来,昌隆号的金流动起来,民心聚起来……他们那个‘裕民’钱庄,注定是汴梁城里又一个笑话!一个……用圣旨糊起来的,一戳就破的……纸钱庄!”
河风吹过,卷起孙辉祖的衣角。他转身,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正在崛起的工坊地基,那才是真正的根基,真正的力量所在。而遥远的汴梁皇宫里,一场注定徒劳的“钱庄”闹剧,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