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书房的烛火,彻夜未熄。
朱雄英并未被那两份来自江南的密报所激怒。对他而言,愤怒是最低效的情绪。他更像一个冷静的棋手,看着棋盘上对手走出了预料之中的一步,而他要做的,便是落下早已准备好的、更为凌厉的棋子。
“民怨与贪腐,是一对孪生兄弟。”他对着侍立在侧的周观,声音平静地说道,“民怨的根源是失其生计,而贪腐的根源是欲壑难填。堵,是堵不住的。唯有疏导与斩断,双管齐下。”
周观躬身道:“请殿下示下。”
“你以为,我设立皇家工程院,真的只是为了修路吗?”朱雄英的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工程院是‘矛’,用来开辟新天地。但我还藏了一柄‘剑’。”
他从书案上拿起一份早已拟好的奏疏,递给周观。奏疏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五个杀气腾腾的大字——《驰道监察司章程》。
“这,便是那柄剑。”朱雄英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明日早朝,我会将此章程呈给皇爷爷。但在此之前,内察司要先行一步,为这柄剑的‘开锋’,备好祭品。”
周观打开章程,只看了几眼,便心头一凛。这份章程所赋予的权力,大得惊人!
《驰道监察司章程》要点:
独立性:驰道监察司不属六部,不归地方,由东宫直领,直接向皇上与皇太孙负责。
监察权:有权随时随地巡查任何驰道工程地段,无需通报地方官府。
审计权:有权查阅所有与驰道相关的账目,包括户部拨款、地方征地补偿、物料采买等一切款项。
执法权:遇有贪腐、渎职、偷工减料等行为,可当场封存证物,控制涉事人员,无需通过地方三法司。
先斩后奏权:对于罪证确凿、负隅顽抗、意图销毁证据的重犯,监察司主官有临机专断、先斩后奏之权!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监察机构了,这分明就是一个悬在所有驰道工程参与者头顶的、由皇权直接授予的“锦衣卫”!
“殿下,”周观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此等大权,陛下他……”
“皇爷爷会同意的。”朱雄英的语气充满了自信,“因为皇爷爷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尤其是那些敢于在国之大计上伸手的人。这柄剑,正是为他而铸。”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执剑之人……我举荐一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袁泰。此人是永嘉学派的门徒,讲求事功,为人刚正不阿,油盐不进,曾因弹劾胡惟庸的亲信而被贬斥。他,就是我们最好的剑刃。”
周观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去吧。”朱雄英挥了挥手,“内察司要做的,就是在袁泰上任之前,将吴江县王明德与顾氏勾结的所有罪证,整理成册,做到人证物证俱全,无懈可击。我们要让监察司的第一刀,就砍下一颗足够分量的头颅,以儆效尤。”
“臣,遵命!”周观领命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斩断腐藤,只是其一。安抚民心,才是根本。
在周观离开后,朱雄英又铺开了一张巨大的江南地图。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冷酷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悲悯的筹划。
他提笔,在地图上,于扬州、镇江、苏州等几个漕运重镇旁,画上了一个个圆圈,标注为“物流枢纽”。
“殿下,这是……”侍立在旁的老太监,福安,好奇地问道。
“这是那些失业船工、脚夫们的活路。”朱雄英轻声解释道,“驰道如大动脉,但货物要真正抵达千家万户,还需要无数的毛细血管。这些物流枢纽,就是连接动脉与毛细血管的心脏。”
他早已想好了全盘的安置之策。
《驰道沿线失业人员安置条例(草案)》
转型为仓储管理员:在每个物流枢纽,建立由皇家工程院统一规划的标准化大型仓库。招募那些熟悉货物、经验丰富的船老大、船工进行培训,使其成为现代化的仓储管理员。他们负责货物的入库、盘点、出库,薪俸由皇家海洋商社与驰道运营总局共同支付。
组建短途运输公司:鼓励那些拥有马匹、车辆的车马行、骡马帮,组建新型的“短途货运公司”。他们负责将从驰道主干线上卸下的货物,分发至周边的城镇乡村。朝廷给予三年的税收减免,并提供低息贷款,帮助他们更新车辆(未来将逐步替换为格物司研制的新式四轮马车)。
优先雇佣为筑路及养护工:所有因驰道而失业的青壮劳力,在驰道建设及后期的道路养护工作中,享有最高优先级的雇佣权。薪资标准高于普通民夫,且提供伙食与基本医疗。
设立技术培训所:在各大枢纽,设立由格物司主导的技术培训所,免费教授失业人员一些基础的机械维修、记账、管理等技能,帮助他们适应新的产业结构。
这份安置条例,其核心思想便是——不抛弃,不放弃。它并非简单的施舍,而是将那些被时代变革所冲击的“受害者”,通过系统性的培训与引导,转化为新秩序的“参与者”和“受益者”。
当福安老太监看着这份充满了人文关怀与远见卓识的草案时,他浑浊的老眼中,不禁泛起了泪光。他侍奉过三代君主,却从未见过哪一位储君,能将目光放得如此之低,去体恤那些最底层百姓的生计与哀愁。
他知道,眼前这位年仅十四岁的皇太孙,心中装着的,是真正的天下。
五日后,苏州府,吴江县。
秋日的阳光正好,但吴江知县王明德的心,却比隆冬的冰雪还要寒冷。
一支由数十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和一群身穿蓝色工服、气质冷峻的陌生官员组成的队伍,如同天兵天将,突然包围了县衙。
为首之人,正是刚刚被朱元璋破格提拔为正三品“驰道监察司都御史”的袁泰。
袁泰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如鹰,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他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王明德,只是举起手中一块刻有“如朕亲临”的金牌,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封衙!查账!”
监察司的审计官员们,如同出闸的猛虎,冲入县衙的库房与档案室。他们没有去翻阅那些早已被做过手脚的官方账册,而是直接根据内察司提供的情报,撬开地砖,拆开墙壁,从一个个隐秘的夹层中,搜出了一本本记录着真实交易与贿赂款项的“黑账”。
与此同时,另一队人马直扑城外的顾氏庄园。
顾氏家主顾炎,还在悠闲地品着新茶,幻想着巨额补偿款到手后的奢靡生活。当锦衣卫破门而入,将他与官府勾结的密信和地契原件摆在他面前时,他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摔在地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人证、物证,铁证如山!
不到半日,吴江县官商勾结舞弊大案,告破!
消息传出,整个江南官场为之震动。所有那些原本也存着侥幸心理,企图在驰道工程中分一杯羹的官员士绅,无不心惊胆战,人人自危。他们第一次领教到了这柄悬在头顶的“监察之剑”是何等的锋利与无情。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场血腥的大清洗即将在江南展开时,皇太孙的第二道政令,又如春风般吹拂而来。
扬州,新落成的“广陵物流枢纽”。
昔日的船老大张顺,如今身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工服,胸前佩戴着一枚“仓储部甲字科管事”的铜牌,正意气风发地指挥着手下的工人们,用新式的滑轮吊机,将一箱箱货物从巨大的仓库中吊装到一辆四轮马车上。
他的脸上,再无往日的愁苦与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新生活的自信与满足。
“都小心着点!这可是从京城运来的玻璃器,金贵着呢!送往镇江府的,半个时辰后准时发车!”他嗓门洪亮,中气十足。
不远处,一个简易的招工棚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那些曾经和他一样失业的船工、脚夫,正争先恐后地报名参加道路养护队和短途货运公司的培训。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希望。
扬州知府陪同一位来自京城的“特派员”,看着眼前这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感慨万千。
“大人您看,”知府擦着汗,奉承地说道,“还是太孙殿下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啊!这一手‘以工代赈,转型安置’,非但化解了民怨,还为咱们扬州凭空造出了数千个新的饭碗!如今城中百姓,无不称颂殿下为‘在世活菩萨’!”
那位来自东宫的特派员,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将这一切都默默地记在心里。
一份记录着雷霆手段的罪案卷宗,一份描绘着春风化雨的民生报告。
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在同一时刻,被快马加鞭,送往了应天府。它们共同勾勒出了一位储君的面貌——对敌,他手握无情之剑;对民,他心怀菩萨之肠。
东宫书房内,朱雄英静静地看着这两份报告,神情平静。
他知道,驰道工程最危险的两个暗礁——贪腐与民怨——已经被他成功地化解。这条帝国的动脉,终于可以在一条相对干净、平稳的河床上,滚滚向前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周观的身影便如鬼魅般出现在书房的阴影里。
他带来了一份用最高等级火漆密封的密报。
“殿下,”周观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凝重,“藏龙谷,出事了。”
朱雄英的心猛地一沉。
他缓缓接过密报,展开。
只有寥寥数语,但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腥味。
“‘屠龙’铳试射,连发十轮,炸膛三支,伤一卒。燕王震怒,归罪于‘内鬼破坏’,当场杖杀炼钢总匠师及相关工匠一十七人。并下令,封锁消息,加大投入,年底前,必须产出合格神铳一万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