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六宫的喧闹直到暮色漫上宫墙才渐渐平息。
沈烬踩着满地被踩碎的冰棱回清宁宫,银红绣金的裙角扫过青砖,发间东珠坠子随着步伐轻晃,映得眼底那簇暗火忽明忽暗。
\"王妃,今日那火凤凰当真震慑住了那些嚼舌根的。\"兰心捧着暖炉跟在身后,声音里带了几分雀跃,\"奴婢刚才去尚食局取羹汤,连张典膳都悄悄说,往后再没人敢传您是妖女了。\"
沈烬垂眸看自己指尖,那里还残留着烬火灼烧后的淡红痕迹。
她反手握住兰心的手腕,触感凉得惊人:\"那些谣言不过是障眼法。
你当真以为,单凭几个粗使宫女能掀起'王妃引邪火克主'的风浪?\"
兰心一怔,想起今早她在御花园听见的闲言碎语——从\"尚衣局女尸咳血是被王妃邪术所害\",到\"九皇子娶她是要引火烧身\",每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针,专挑人心最脆弱处扎。
可经沈烬这一提醒,她才惊觉那些嚼舌根的人,多是些面生的宫人,像是被人特意安插进来的。
\"去查。\"沈烬松开手,望着廊下摇曳的宫灯,\"查这些谣言最早从哪个宫苑传出来的,重点盯着钦天监那些术士。\"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雪,\"他们怕我这把火烧了他们的饭碗,总得先下手为强。\"
兰心应下,正欲退下,却见沈烬扶着廊柱踉跄了半步。
她慌忙扶住,这才发现沈烬额角已渗出冷汗,指尖的淡红痕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至手背,像一条被火灼过的红绳。
\"又反噬了?\"兰心急得眼眶发红,\"昨日才用了半块玄铁镇压,今日又强行催动火凤凰......王妃,您这样不要命地用烬火,迟早要......\"
\"无妨。\"沈烬咬着牙直起身子,从袖中摸出个锦盒,取出块黑黢黢的玄铁按在掌心。
玄铁遇火腾起青烟,灼烧的刺痛混着反噬的灼痒,倒让她神智清明了些,\"兰心,你可听说过'灵月姑娘'?\"
兰心一怔:\"您是说住在城南竹影阁,专给达官贵人解卦的那位?
奴婢前日听洗衣局的小桃说,她能算前世今生,连端王侧妃都曾请她看过风水......\"
\"明日卯时,备辆青帷马车。\"沈烬将玄铁收进袖中,\"我要去会会这位灵月姑娘。\"
竹影阁隐在青石板巷的尽头,门檐下悬着块褪色的木牌,倒比那些朱门绣户多了几分烟火气。
沈烬卸了珠钗,换身月白襦裙,扮作寻常贵女模样,刚跨进门槛,便有个梳双螺髻的小丫鬟迎上来:\"姑娘可是来求签的?
我家娘子说了,今日只见一位客。\"
沈烬递上半块玄铁:\"我为'烬火'而来。\"
小丫鬟的瞳孔骤然收缩,转身跑向后院。
不多时,穿月白苎麻裙的灵月掀帘而出。
她面容清瘦,眼尾有颗朱砂痣,见着沈烬的瞬间,指尖微微发颤:\"你......\"
\"灵月姑娘。\"沈烬直入主题,\"我能操控火焰,却每用一次便被反噬灼骨。
有人说这是诅咒,有人说这是天罚。
我要知道,它从何而来,又该如何破解。\"
灵月盯着她掌心那道若隐若现的红痕,沉默片刻,引她进了内室。
檀香氤氲中,她翻开案上一本残旧的线装书,指着泛黄的纸页道:\"三百年前,前朝皇室为求长生,曾举行'焚天祭'。
他们取九族血脉为引,以活人生祭,妄图借天地之火重塑命数。\"她抬眼看向沈烬,\"后来仪式失败,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皇室几乎全灭。
但有人说,那火并未彻底熄灭,而是附着在幸存者血脉里,成了......\"
\"烬火。\"沈烬接口,声音发涩。
她想起幼时见过的画面——满门血污里,母亲将她推进暗室,最后一句话是\"莫要让他们知道你掌心的红痕\"。
原来那些深夜里灼烧的疼痛,不是天谴,是三百年前那场疯癫仪式留下的余烬。
\"更要紧的是。\"灵月合上书本,\"那场仪式里,皇室用了双生魂为祭。
一魂镇火,一魂引火。
你我看到的烬火,不过是表象。
真正的劫数......\"她顿了顿,\"在与你命运纠缠最深的人身上。\"
沈烬心头一跳,忽然想起楚昭。
那人心口有块与她掌心红痕位置相同的旧疤,她曾在他醉酒时见过。
当时只当是寻常刀伤,如今想来......
\"那仪式的具体记载,在前朝废弃的承明宫。\"灵月从袖中取出张地图,\"我也是偶然从古籍里翻到的。
那宫苑早被封了百年,守宫的老太监三年前故去,如今该是荒得很了。\"
沈烬接过地图,指腹摩挲着上面的朱笔标记:\"多谢姑娘。\"
\"不必谢我。\"灵月望着她,眼底有几分悲怜,\"你若真能找到破解之法,记得......莫要让这把火烧尽了该珍惜的。\"
是夜,清宁宫的烛火一直亮到三更。
兰心蹲在炭盆边烧纸条,看着沈烬将短刃、玄铁、火折子一一收进暗纹锦袋:\"王妃当真要去承明宫?
那地方据说闹鬼,前两年有小太监进去捡风筝,出来后疯疯癫癫说看见穿龙袍的枯骨......\"
\"鬼有什么可怕?\"沈烬系紧锦袋,\"人比鬼可怕多了。\"她顿了顿,\"明日你留在宫中,重点盯着钦天监的周监正。
若有术士往清宁宫送什么'镇邪符',一概截下,连灰都别留。\"
兰心咬着唇点头,又想起什么:\"那...九皇子那边?
需不需要知会一声?\"
沈烬动作微滞。
楚昭今日在御书房看了她半日,最后只让暗卫送来盒西域冰酪,附了张纸条\"西六宫的雪化得慢,当心寒了脚\"。
她摸着那纸条笑了半夜,却终究没将承明宫的事告诉他——有些劫数,总得自己先趟过去。
\"不必。\"她将锦袋系在腰间,\"天没亮就走,走偏门。\"
承明宫在皇宫最北边,荒草没过膝盖,宫门上的铜锁早锈成了深绿色。
沈烬摸出短刃挑开锁,门\"吱呀\"一声开了,惊起几只寒鸦。
她借着月光往里走,残垣断壁间,偶尔能看见褪色的龙纹雕梁。
正欲往主殿去,却见前方廊下的积雪有被踩过的痕迹——不是兽类的爪印,是带云纹的官靴印子。
沈烬脚步一顿,指尖燃起豆大的火苗。
火光照亮地面,她这才发现,那串脚印一直延伸到主殿门口,而本该落满灰尘的门环上,有新鲜的擦痕。
有人,比她更早到了这里。
承明宫的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碎冰。
沈烬熄灭指尖火苗,残红在掌心凝成暗纹,玄铁在袖中发烫——这是反噬加剧的征兆。
她贴着剥落墙皮的廊柱,耳力在寂静里被无限放大:三寻外主殿的窗棂漏出一线昏黄,混着纸张翻动的窸窣,还有若有似无的焦糊味,像是什么东西烧过又被扑灭。
那串云纹官靴印子在雪地上延伸,靴底纹路清晰得反常——分明是刻意留下的,或者……对方根本没打算隐藏行踪。
沈烬咬了咬后槽牙,指腹擦过腰间短刃的螺钿手柄。
她记得林丞相的官靴常绣缠枝莲纹,萧景琰的暗卫爱用虎纹皮靴,而这云纹……倒像极了太医院院正那套“五云捧日”的朝服配饰。
“啪嗒。”
一声脆响惊得寒鸦扑棱棱飞起。
沈烬猛地缩入廊下石狮子背后,看见主殿门帘掀起一角,露出半截月白广袖——不是宫人服饰,倒像是读书人的青衫。
她屏住呼吸,却闻见更浓的焦味,混着点熟悉的沉水香。
那是……玄铁灼烧的味道?
“找到了。”
男声从殿内传来,清冽里带着几分冷嘲。
沈烬心尖一跳——这声音她听过!
三日前御书房外,楚昭与萧景琰对峙时,替萧景琰递茶的随从便有这般声线。
她眯起眼,指尖在掌心掐出月牙印,烬火顺着血脉往上窜,玄铁在袖中发出细微的嗡鸣。
殿内烛火忽明忽暗,映出人影晃动。
沈烬贴着墙根挪到窗下,透过破洞往里瞧:青衫男子背对着她,案上摊开半卷残书,封皮上“焚天祭”三字被火烤得卷曲。
他手中捏着块玄铁,正往书页上按,玄铁遇热腾起青烟,竟在纸页上显露出暗红字迹——是血写的密文!
“双生魂,一引一镇……”男子低笑,“原来那女人说的是真的。九皇子的命数,竟和这疯丫头捆在一处。”他将玄铁收进怀中,转身时腰间玉佩一闪——是块墨玉螭纹佩,和萧景琰赠予侧妃的定情信物如出一辙。
沈烬后槽牙咬得发疼。
萧景琰的人果然盯上了承明宫!
她刚要摸短刃,掌心红痕突然如蛇般窜上手腕,灼痛让她闷哼一声。
殿内男子猛地转头,目光如刀扫过窗棂:“谁?”
沈烬旋身躲进假山后,靴底碾碎的冰碴子发出脆响。
男子已提剑冲出门,月光照亮他腰间螭纹佩,也照亮他眼底的狠戾。
沈烬反手摸出火折子,在石缝里一擦——豆大火苗刚窜起,便被一阵怪风扑灭。
与此同时,整座承明宫的温度骤降,她听见四面廊下传来铁链拖拽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墙里来回走动。
“有意思。”男子停在假山前,剑尖挑起她方才踩断的枯枝,“沈王妃倒是好兴致,大半夜来逛鬼宫。”他忽然抬眼,“你可听见?这墙里的哭声,比三年前那个疯太监说的还真切。”
沈烬后背沁出冷汗。
她分明记得,灵月说守宫老太监三年前故去,可此刻墙缝里渗出的风,竟带着腐木混着血锈的味道。
更诡异的是,她掌心的烬火不再灼烧,反而像被什么力量牵引着,往东北侧偏殿方向涌去——那里本该是存放祭器的偏厅,此刻却有暗红光芒透过瓦缝漏出,像极了她使用烬火时的颜色。
“萧太子派你来抢什么?”沈烬突然出声,声线稳得像淬过冰,“是焚天祭的密文,还是双生魂的解法?”
男子脚步一顿,剑穗上的银铃轻响:“王妃不妨自己看。”他抬手掷来一物,沈烬接住——是半块玄铁,和她袖中那块严丝合缝。
月光下,玄铁表面浮起血字:“镇火者死,引火者生。”
墙里的铁链声突然加剧,偏殿方向的红光更盛。
沈烬望着手中玄铁,又望向男子身后泛着幽光的主殿,终于明白灵月说的“真正的劫数”是什么——这承明宫哪里是藏着秘密,分明是座困着双生魂的牢笼。
而此刻,笼门正在她和萧景琰的人脚下,缓缓裂开。
她将玄铁攥进掌心,红痕顺着手臂爬到肘部,疼得她额头见汗。
但偏殿那抹红光却像磁石般吸引着她,连反噬的灼痛都淡了几分。
沈烬看了眼退到殿门口的男子,又看了眼偏殿方向——萧景琰的人要的是密文,可真正的危险,或许在那红光里藏着。
“想走?”男子提剑逼近,“萧太子交代了,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沈烬突然笑了,指尖腾起炽烈的烬火,“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火势顺着她的指尖窜向地面,积雪瞬间蒸腾成白雾。
在男子惊退的刹那,沈烬已绕过假山,朝着偏殿的红光狂奔而去。
她听见身后剑刃劈空的风声,也听见墙里铁链越拖越急,更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那红光里,有个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推她进暗室时的语气。
偏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的红光映得她掌心红痕发亮。
沈烬伸手推门,却在触到门环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男子惊恐的尖叫:“那是什么!墙里……墙里有东西!”
她回头,正看见男子手中的剑“当啷”落地。
月光下,墙缝里渗出暗红的液体,像血,又像被烧化的岩浆。
更诡异的是,那些液体正顺着砖缝往上爬,在墙上勾勒出一只火焰组成的凤凰——和她今日在西六宫震慑众人的火凤凰,一模一样。
沈烬猛地转头推开偏殿门。
殿内,半尊焦黑的青铜鼎立在中央,鼎中跳动着一簇幽蓝火焰。
而鼎身刻着的,是三百年前那场焚天祭的完整记载——更让她血液凝固的是,鼎前的蒲团上,摆着半块玄铁,和她手中的那半块合在一起,正好是个完整的凤凰图腾。
“双生魂……”沈烬喃喃,目光扫过鼎身最后一行铭文,“一在明,一在暗,同生共死,焚尽方休。”
殿外传来男子跌跌撞撞的逃跑声,墙里的铁链声却越来越近。
沈烬摸出袖中地图,发现灵月给的标记不知何时变成了血红色,箭头正指着这尊青铜鼎。
她伸手触碰鼎身,指尖的烬火刚贴上铜壁,幽蓝火焰突然暴涨,在鼎口映出一张脸——是楚昭。
他心口的旧疤泛着红光,和她掌心的红痕交相辉映。
“原来……”沈烬望着鼎中倒影,喉间发紧,“真正的劫数,从来不是烬火本身。”
殿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尖啸。
沈烬握紧玄铁,转身看向殿门——不知何时,整座承明宫的围墙外,都亮起了幽蓝的火光,像极了她掌心的烬火,却比她的更炽烈,更……不受控制。
偏殿外的火光越来越亮,墙里的铁链声已近在咫尺。
沈烬深吸一口气,将玄铁和地图塞进怀里,转身冲进火光里——她知道,今晚之后,有些事再也藏不住了。
而那个与她命运纠缠最深的人,很快就会知道,这把烧了三百年的烬火,究竟要焚尽什么,又要……留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