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
水龙头里冲出自来水砸在陶瓷洗手池底,溅起细碎的水花。
厉书扬那僵在镜子前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这水流声不是来自现实,而是从某个遥远的、被遗忘的噩梦里倒灌进来,将他濒临麻木的神经狠狠刺穿。
“你甘心吗?”
他空洞的目光终于缓慢而艰难地从镜中扭曲变形的脸上移开,一点点转向声音的来源——旁边那个洗手台前,一个戴着黑色棒球帽和口罩的身影。
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眉眼轮廓在幽蓝灯光下显得模糊而冷硬。
是卫莲。
厉书扬的瞳孔猛然收缩。
身体里那点仅存的、支撑他不至于立刻瘫倒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巨大的惊骇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记得这个声音!
那个下午,在空无一人的篮球馆休息室,刺鼻的汗味和灰尘味里,那个带着鄙夷的、仿佛看穿了他所有懦弱的声音。
还有……
那枚被随意丢弃在长凳上的银河队限量钥匙扣,那是他曾视若珍宝、代表着他全部荣耀和梦想的象征。
他怎么会在这里?!
厉书扬脑中一片混乱。
卫莲的名字在博远高中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传奇——从对崔民俊等人的反击,到被江家二少另眼相看成为同桌,再到郭萱萱那场轰动全校甚至全国的“神秘男友”风波……
这个人就像一颗裹挟着风暴的流星,强行砸进了他们看似稳固的世界。
陈国强那伙人私下咬牙切齿地咒骂,早就把卫莲列为了眼中钉,只是碍于江家的阴影才迟迟不敢动手。
“呵……”一声短促、干涩、带着无尽自嘲的苦笑,艰难地从厉书扬喉咙里挤出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短暂的死寂。
他看着镜子里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酒渍的自己,那颓败的轮廓是如此陌生,又如此刺眼。
厉书扬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当然不甘心……可是,有什么办法?”
他垂下眼,视线落在自己那双能在篮球场上爆发出惊人力量、如今却布满细小伤痕和淤青的手上,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紧而发白。
“他们有我爸妈的电话,知道我家住在哪里……”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爸妈是老来得子,年纪很大了,上次我只晚了两天去三中‘收利息’,他们就直接打电话到家里,让我爸妈听那些威胁的话……”
厉书扬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我妈当场就喘不上气……”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那让他痛不欲生的画面从脑子里挤出去。
毫无办法。
这四个字像最沉重的枷锁,将他死死按在泥潭深处,动弹不得。
他就像一只被毒蜘蛛注入麻痹液体的猎物,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蛛丝层层缠绕,拖向黑暗的巢穴,连挣扎的力气都被剥夺殆尽。
通道外,夜店大厅的喧嚣音乐如同永不疲倦的潮水,一波波涌进来,又退回去。
那震耳欲聋的鼓点敲打在墙壁上,也敲打在厉书扬紧绷的神经上,提醒着他外面那个光怪陆离却残酷无情的世界。
就在这时,厉书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猛地睁开眼,转头看向卫莲,浑浊麻木的眼神里第一次爆发出近乎挣扎的光芒,尽管那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你要小心!”他急促地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陈国强一直在想办法对付你!他们……比崔民俊那帮人狠多了!”
这突如其来的警告,让卫莲口罩下的眉头微微挑起。
他并不意外陈国强的敌意。
从郭萱萱那场风波开始,他就清楚自己和那帮纨绔子弟之间迟早有一场清算。
雇佣兵的生涯里,他见过太多披着人皮的豺狼,陈国强之流,在他眼中不过是些仗着家世、手段拙劣的鬣狗。
让他感到一丝异样的,是厉书扬此刻的状态。
这个深陷泥沼连自身都难保的少年,在认出自己、甚至可能预见到更大麻烦的情况下,第一反应不是躲避或哀求,而是示警。
卫莲冷静地剖析着厉书扬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眼底深处翻涌的痛苦、挣扎,还有那一闪而逝的,连厉书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恨意,虽然微弱,却打破了彻底的麻木。
也许,这个被蛀空的躯壳里还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火种。
水流声停了。
卫莲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他的动作很随意,却带着一种掌控节奏的力量感。
转过身,卫莲正面迎上厉书扬那双因紧张和绝望而微微放大的瞳孔,帽檐阴影下的目光沉静如水,穿透了厉书扬所有的伪装和恐惧,直抵那一点微弱的火星。
“我帮你。”
卫莲的声音穿透了通道里残留的音乐噪音,清晰地落在厉书扬耳中。
平静,笃定,没有任何煽情或怜悯的起伏,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简洁。
厉书扬猛地僵住。
像是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击中,大脑一片空白。
他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卫莲,仿佛刚才听到的是某种幻觉。
帮他?怎么帮?
无数疑问瞬间塞满了厉书扬的脑子——陈国强背后的陈家涉足灰色产业多年,势力绝非崔民俊那帮暴发户可比。
然而,卫莲下一句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他所有混乱的思绪:
“但,你要证明自己有这个勇气。”卫莲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平静地注视着厉书扬,等待着他的反应。
勇气?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厉书扬被绝望和恐惧锈死的心锁。
他浑身剧烈地一颤。
眼前这个说要帮他的人可是卫莲啊!
那些他曾在篮球队休息室偷偷刷过的校园论坛帖子瞬间涌上脑海。
厉书扬很清楚,江妄那种人,骨子里刻着对弱者的漠视甚至轻蔑——学校里那么多霸凌事件,只要江妄愿意,动动手指就能解决。
可他没有。
他就像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冷眼看着那些弱者在泥泞里挣扎。
江妄对卫莲的“另眼相看”,只可能有一个原因——卫莲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被正视的强者!一个在江妄那个冰冷残酷的世界观里,拥有立足资格的同类!
攀附江家?那都是狗屁!
厉书扬此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卫莲所拥有的一切“例外”和“幸运”,其根基,是他自身那深不可测的力量和意志,他根本不需要攀附任何人!
溺水者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哪怕这根浮木本身也潜藏着未知的危险,但它是唯一的希望。
“我可以!”厉书扬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来,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狭窄的通道里激起小小的回声,“我一定可以!你要我做什么?只要能摆脱他们!只要能保护我爸妈,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死死盯着卫莲,眼神里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之前的麻木和死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烧得灰飞烟灭。
卫莲的目光在厉书扬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
很好,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快,也更决绝。
绝望中的人,一旦抓住希望,爆发出的力量往往超乎想象。
“两件事。”卫莲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废话,“第一,把你所知道的,所有跟‘金币达人’这个游戏有关联的人,列一份名单给我,学生,校外人员,上线,下线,能写多少写多少。”
厉书扬用力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好,我知道!强哥手下几个负责放贷和催收的,还有工业大学那边帮他推广拉人的学生头子,我都见过!”
“第二,”卫莲的视线越过厉书扬的肩膀,仿佛穿透了墙壁,投向外面大厅那个卡座的角落,“想办法把周子期带出来,找个借口,不能惊动陈国强和他手下那些人,地点时间,你定,定好通知我。”
“周子期?”厉书扬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个高二的?”
他脑海中浮现出卡座里那个畏畏缩缩、被灌酒呛得满脸通红的瘦小身影,“他……好像很怕人,而且强哥他们把他看得挺紧……”他下意识地感到一丝棘手。
“那是你的事。”卫莲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证明你的勇气,就从这里开始。”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在厉书扬面前,“手机。”
厉书扬没有任何迟疑,立刻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解锁,颤抖着递了过去。
卫莲接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按,输入了一串号码,然后拨通。
几秒钟后,他自己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挂断,将手机还给厉书扬。
“名单准备好,或者能带周子期出来,就打这个电话。”卫莲收回手,重新拉了一下帽檐,遮住更多的眉眼,“机会只有一次,别让我失望。”
说完,他不再看厉书扬,转身,像一道无声的阴影,径直朝着通道外喧嚣刺眼的光源走去。
厉书扬紧紧攥着那部还残留着卫莲指尖一丝冰冷触感的手机,如同攥着救命稻草。
他看着卫莲消失的方向,又猛地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幽蓝的光线下,那张颓败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重新凝聚——不再是麻木,而是一种混合着恐惧、希望和破釜沉舟的狠厉。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将那点狼狈的泪痕和酒渍擦掉,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恶臭的空气,也转身,迈着比来时沉重却多了一份目标的脚步,重新汇入那片迷离混乱的光影之中。
卫莲在通道口略作停顿,再次扫向大厅中央那个卡座。
周子期依旧缩在沙发的最角落,手里紧紧攥着那听空了的啤酒罐,低着头,身体还在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微微颤抖。
黑框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惶和无助,像一只被丢进狼群,随时会被撕碎的小羊羔。
他一直在躲着自己——那种恐惧,并非源于恶意,更像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本能逃避。
卫莲很清楚,如果自己此刻出现在周子期面前,这个少年恐怕会吓得当场崩溃逃走,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的混乱。
强行接触,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只能靠厉书扬,那个刚刚被自己点燃了一丝微弱火苗的“内应”。
卫莲收回目光,不再停留。
他压了压帽檐,将整个人的存在感压缩到最低,灵巧地穿过舞池边缘扭动的人群,避开服务生穿梭的路径,很快便消失在“迷夜”那扇沉重的,隔绝内外两个世界的大门外。
城市的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身上沾染的浓烈烟酒和香水气味,带来一丝清醒。
霓虹灯牌的光芒在湿冷的空气中晕染开一片片迷离的光雾。
卫莲站在公交站牌冰冷的金属棚下,看着远处车流汇成的光河。
他眯起眼,冷静地分析着刚才厉书扬透露的信息,以及更深层的局势。
陈国强想动自己,这点毋庸置疑。
那群被惯坏了的纨绔子弟,骨子里就带着睚眦必报和欺凌弱小的劣根性。
自己这个毫无背景、曾经被他们视为蝼蚁的存在,如今却一次次在他们面前碍眼,甚至间接让他们在郭萱萱事件上栽了个大跟头,这份恨意只会随着时间发酵得更加浓烈。
可为什么直到现在,他们还只是躲在暗处放放冷箭、搞搞舆论,迟迟没有更实质性的动作?以陈家在本地盘踞的势力和涉黑背景,对付一个普通高中生,本不该如此束手束脚。
答案只有一个:江家。
江妄。
尽管自己一直在刻意与江家保持距离,拒绝江怀瑾的招揽,但在外人眼中,尤其是陈国强那种精于算计,深知本地势力格局的人眼中,自己早已被打上了“江家”的烙印。
崔民俊那种蠢货会酒精上头不顾后果,但陈国强不会——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会真正触怒江家这头盘踞在本地的庞然大物,他都不敢冒险。
陈国强懂得忍耐,懂得蛰伏,如同一条在阴影里等待时机的毒蛇。
然而,卫莲的思绪并没有停留在对江家威慑力的评估上。
他想得更深,更远。
他想起了江怀瑾——那个在港口游艇上,对着海风,用轻描淡写却又带着上位者傲慢的语气,向他传授所谓“控虫巢”平衡术的男人——
“灭掉蹦哒最高、长得最肥的虫子,其他不成气候的就无需理会,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虫子是杀不完的,费力去踩死每一只,反而会弄脏自己的鞋。”
当时卫莲只是沉默,并未反驳。
但此刻,在夜店门口污浊的空气中,在陈国强这条懂得隐藏毒牙的“肥虫”阴影下,江怀瑾那套理论已经行不通了。
平衡?
在雇佣兵的世界里,只有一种“平衡”是被认可的——那就是敌人彻底死绝后的宁静。
虫子是杀不完,那就堵住它们的巢穴!杀掉产卵的虫后!断绝它们一切繁衍壮大的可能!用最彻底的毁灭,换来最长久、最干净的安宁——哪怕为此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江怀瑾太累了。
他独自挑起整个江氏的重担,深陷于家族内斗的泥潭,甚至需要靠药物维持精力,心有余而力不足。
即使看到了陈家这只“肥虫”在阴影里的蠢蠢欲动,看到了它那身反骨和日渐膨胀的胃口,但他已经无力、或者说不愿再耗费巨大的精力去彻底碾死它,所以才选择了“平衡”,选择了暂时的相安无事,将希望寄托在江妄未来的成长上。
这在卫莲看来,这是留给敌人喘息和壮大的空间,是埋在自己脚下的,不知何时会引爆的雷!
公交车沉闷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刺眼的车灯划破站台前的昏暗。
他拉紧卫衣的领口,将半张脸更深地埋进衣料和口罩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在站台灯光映照下,如同淬炼过的寒铁般的眼睛——眼神里是一种属于丛林猎杀者的、纯粹的、斩草除根的狠绝。
陈家那样的虫子,留不得。
一定要斩草除根。
公交车门“嗤”地一声打开,卫莲迈步,沉默地踏上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