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教育机构的教室里,卫莲面前摊着物理课本,目光却时不时扫过旁边那张空了好几天的椅子。
苏若柠已经缺席一周了。
补习班老师踱步到卫莲桌边,表情带着职业性的关切询问道:“卫同学,你平时和苏若柠同学走得近,你有见到过她吗?”
卫莲面无表情地摇头。
他和苏若柠的交集仅限于这间教室,仅限于那些被拆解的物理公式和被强行嫁接修辞的作文。
至于其他的,他从未在意,也并不需要。
老师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开了。
卫莲拿起手机,点开通讯录里苏若柠的名字,发了条信息过去:
【补习班老师问你为什么没来上课。】
信息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事出反常。
苏若柠不是那种会无故消失,连信息都不回的人。
但这种直觉很快被他按了下去。
他和苏若柠只是宗师系统任务轨迹上短暂相交的两条线,他无权,也没有理由深入她的生活。
卫莲把手机放回口袋,将注意力重新聚集在书本上,强行驱散了心中那点担忧。
……
日历一页页翻过,暑假进入尾声,这也意味着卫莲的保镖工作也快结束了。
今天,一份新的任务简报送到了他手中:
江家将在其私人拥有的一座远洋海岛上举办家宴,不仅是老宅的本家成员悉数到场,就连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分家代表也将跨越重洋汇聚于此。
这场维系家族纽带、展示力量与财富的盛宴将持续整整一周。
当卫莲在江怀瑾的办公室里签下确认书时,江怀瑾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光芒。
“不必紧张,卫莲。”江怀瑾微笑着放下茶杯。
“这次出行没有需要你动刀动枪的危险,就当是工作结束前去度个假吧,海岛的风景还是值得一看的。” 江怀瑾的话语如同春风拂过,点破了卫莲心底那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期待。
度假?
这个词对卫莲而言太过陌生。
他过往的“海岛任务”无不与硝烟、渗透、定点清除挂钩,而这一次的任务简报上明确写着:维持宴会期间基本秩序,保障雇主安全。
没有敌对势力,更没有暗杀名单。
回到家,卫莲开始收拾行囊。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如同整理作战装备:他习惯性地拿起那些耐磨、便于隐蔽的长袖速干t恤和深色工装长裤——这是雇佣兵深入雨林或沙漠的标准配置,最大限度保护皮肤,隔绝蚊虫毒物和恶劣环境。
然而,当他的手伸向衣柜最底层时,指尖触碰到的却是一抹截然不同的柔软布料。
一条沙滩裤。
卡其色的棉麻材质,款式简单到没有任何装饰——这是他某次从补习班回来时,鬼使神差地在街边小店买下的。
当时脑海中闪过的画面清晰无比:碧蓝无垠的海,细软如糖的白沙,灼热的阳光,咸湿温暖的海风……
还有穿着这条沙滩裤的自己,躺在椰树荫下的躺椅上,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只有海浪永恒的呼吸声作为背景音。
那是他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安宁彼岸。
卫莲的手指在布料上停顿了几秒,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地将这条与周围所有“实用”衣物格格不入的沙滩裤叠得整整齐齐,塞进了旅行包的夹层里。
……
翌日清晨,阳光灼热。
江氏专用的停机坪旁,江家的核心人物陆续抵达。
江老爷子江凛川一身深色唐装,拄着乌木手杖,目光威严地扫过在场众人。
江怀瑾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浅灰色亚麻西装衬得他温润如玉,正微笑着与几位提前到场的分家代表寒暄。
刚从国外学成归来的江沅站在江凛川身侧,一身剪裁得体的石青色西装,举手投足间皆是精英风范,俨然一副家族重点培养的接班人姿态。
“妄妄!我的妄妄!快让三姑奶奶看看!长这么高啦!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多可爱!”
只见一位穿着花团锦簇真丝旗袍、身材圆润、笑容满面的老太太,像一阵风似的扑向人群边缘独自站立的江妄。
她是江凛川的妹妹,江妄的三姑奶奶。
这位胖乎乎的三姑奶奶显然与其他对江妄敬而远之的江家人不同,她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江妄幼年时期。
只见她张开双臂,热情地想把如今身高已超过一米八五、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阴鸷气息的少年搂进怀里揉搓一番。
江妄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一块门板。
狭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罕见的、近乎狼狈的慌乱,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老太太热情地抓住了胳膊。
那张总是覆盖着薄霜般冷漠的俊脸上,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噗……”站在卫莲身旁的伊娃连忙抬手捂住嘴,肩膀可疑地抖动着,显然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她偷偷给卫莲使了个眼色,满是促狭。
卫莲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但江妄那瞬间的窘迫和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却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卫莲对他固有的“阴郁暴戾”印象。
原来这个行走在黑暗边缘的少年,身体里也还残存着属于普通人的、会因长辈过度热情而手足无措的羞赧。
这是卫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江妄身上属于“少年”的气息。
就在这略显混乱的温情时刻,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平稳地滑入停机坪。
车门打开,一位气质截然不同的女性走了下来。
傅谨言。
江妄和江沅的母亲,也是一位以手腕强硬、作风干练闻名政坛的女强人。
她留着利落的齐耳短发,穿着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深蓝色职业套装,身上唯一的首饰是一对镶嵌着祖母绿的铂金耳钉,与周围珠光宝气的贵妇们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江沅身上,表情瞬间柔和下来,快步上前,先是低声询问了几句,又替江沅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领带,母子间的氛围自然而温馨。
随即,她的视线转向了被三姑奶奶热情围困的江妄——眼神瞬间冷却,只剩下例行公事的敷衍。
她走了过去,脸上挂起政客那无可挑剔却毫无温度的浅笑。
“小妄。”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气色看着还行,最近……没惹什么事吧?”
江妄脸上的红晕早已褪尽,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他微微垂下眼睑,避开母亲的目光,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嗯”。
傅谨言似乎也并不期待更多回应,只是点了点头,目光便自然地转向了江怀瑾,开始与他谈论起一些政商事务,仿佛刚才与江妄的短暂对话只是一个不得不履行的程序。
卫莲站在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这个女人身上散发着对江家“地下”力量根深蒂固的排斥,那是一种清高政客对“污秽”的本能抗拒。
这种抗拒,甚至延伸到了她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只因为江妄注定要成为江氏执刀的“刽子手”,踏入那片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黑暗。
她不是在疏离江妄,她是在疏离江妄所代表的、那个她无法摆脱却又无比憎恶的江家阴暗面。
卫莲的目光再次落回江妄身上。
少年已经摆脱了三姑奶奶的“魔爪”,独自一人走到了舷梯旁,背对着喧闹的人群,沉默地望着远处机场跑道上起落的飞机。
阳光勾勒出他孤绝挺拔却无比落寞的背影,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与身后那个血脉相连的喧嚣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这一刻,卫莲完全理解了江妄那阴鸷偏执、暴戾易怒的性格从何而来。
在这样极端的、被至亲之人彻底否定和排斥的环境中长大,如同被囚禁在冰冷铁笼里的幼兽。
换作是他自己……
卫莲扪心自问,他或许能更沉默地忍耐,但内心的扭曲与黑暗,恐怕只会比江妄更甚。
一丝微弱却近乎同病相怜的涟漪,在卫莲漠然的心湖深处漾开,旋即又被更深的平静覆盖。
理解,不代表介入。
这是江妄的战场,他只能旁观。
“出发吧。”江怀瑾温和的声音响起,结束了与傅谨言的谈话,也宣告了登机时刻的到来。
江氏本家成员和几位重要的分家代表开始陆续登上舷梯。
江沅自然地跟在傅谨言和江凛川身边,融入那个核心圈子。
不远处,几个旁支的晚辈正聚在一起熟络地打着招呼,嬉笑交谈。
可当他们的目光扫过独自站在舷梯旁的江妄时,都如触电般迅速移开,交谈的声音也瞬间压低了几个度。
家中的长辈早已告诫过他们:远离江妄。
那个少年是江家未来的“刀”,是注定要行走在黑暗泥泞中、沾染鲜血的人,他是家族的必需品,却也是阳光下需要被回避的禁忌。
无人敢靠近他,甚至连目光的接触都小心翼翼。
江妄对此早已习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率先一步踏入了机舱。
卫莲和伊娃紧随其后,作为随行人员登机。
机舱内部奢华而舒适,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香氛。
江妄径直走到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戴上降噪耳机,将自己与周围的喧闹彻底隔绝开来,仿佛一座孤岛。
卫莲的位置在稍前方,他放好行李,目光再次掠过江妄那形单影只、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