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镜的铜筒在午后的阳光里泛着冷光,辛弃疾单膝跪在枯黄的草地上,手肘稳稳支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他眯起左眼,右眼紧贴着镜口,睫毛几乎要扫到冰凉的镜身。
远处的地平线像一条被揉皱的灰麻布,正有一片墨色的乌云缓缓蠕动——那不是云,是两千具裹着铁甲的战马与骑士。
“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喉结在敞开的衣领下滚动了一下。
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头间一道浅细的疤痕,那是去年冬夜突袭济州时留下的印记。
“给我!”高宠的声音像块烧红的烙铁突然砸在雪地上,他整个人几乎是扑过来的,右手攥住望远镜的中段,左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辛弃疾的肩膀上,指尖几乎要嵌进对方锁子甲的缝隙里。
这位身材魁梧的将领微微弓着背,豹头环眼此刻瞪得像铜铃,络腮胡被风吹得乱舞,活像尊立在山坳里的铁铸金刚。
望远镜的镜筒在两人手中短暂地争夺了一下,最终被高宠稳稳夺过。
他身体前倾,左腿在前右腿在后,摆出个随时能跃起的架势,鼻尖几乎要碰到镜片。
镜片后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收缩,眼角的皱纹猛地绷紧,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
“狗日的王俊!”他猛地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带着血丝飞溅在枯草上,“真是这狼崽子!你看他那身行头——”高宠的手指重重敲了敲望远镜的筒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鎏金马鞍,玄铁马镫,狗东西把咱大宋的情报都卖给金人了!”
他的肩膀剧烈起伏着,锁子甲随着呼吸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阳光掠过他裸露的小臂,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像蚯蚓般在皮肤下突突直跳。
远处的“乌云”越来越近,甚至能隐约看到前排骑士头盔上晃动的雉羽,像一群移动的毒蛇信子。
“这么快就能领兵?”
高宠突然把望远镜往地上一杵,铁制的镜脚插进泥土里,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他抬手抹了把脸,手掌蹭过胡茬时发出“刺啦”的声响,“肯定是把咱的布防图、火器营的作用……全卖了!不然完颜金子弹那老狗怎么会让他带重骑兵?这两千人,一人一马的铁甲都够咱造十杆燧发枪了!”
他猛地转身去摸腰间的燧火枪,那是杆用精钢打造的新式火器,枪托上还刻着细密的防滑纹路。
手指刚勾住扳机,辛弃疾的声音就像根绳子般缠住了他的动作:“高军长,慢着!”
辛弃疾已经站起身,双手按在高宠握枪的手腕上。
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磨出的厚茧,此刻却异常沉稳。
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轮廓,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只有眼角微微跳动的肌肉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现在打,就是打草惊蛇。”
他的目光越过望远镜,直视着远处逐渐清晰的骑兵阵列,“你看那队形——前三排是‘铁浮屠’,后面跟着的是‘拐子马’,可两翼连个探马都没放。金国将领什么时候这么托大过?”
高宠的手指还扣在扳机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枪身微微晃动着,枪口几乎要指向天空。
他眉头拧成个疙瘩,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不卖力?这两千重骑兵冲起来,咱营地门口那道壕沟都不够他们填的!”
“就是不够填,才显得蹊跷。”
辛弃疾松开手,却往前跨了半步,站到高宠身侧。
他从腰间解下水囊,拧开盖子时,羊皮袋发出“吱呀”的声响,“你想,咱这边十万大军,就算是十万头猪,两千人也啃不下来。
完颜金子弹让王俊带这点人来,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喝了口水,喉结滚动着,目光像鹰隼般锐利:“我猜,他们是想试探。
试探咱的阵型有没有破绽。
王俊这狗东西,怕是被当成诱饵了。”
高宠猛地把燧火枪往背上一甩,枪带勒得肩膀发出“咯吱”声。
他低头踢了块石头,石子骨碌碌滚出去老远,惊飞了几只躲在草窠里的蚱蜢:“那咋办?眼睁睁看着这狗东西在咱眼皮子底下蹦跶?”
“不仅要看,还要‘配合’他蹦跶。”
辛弃疾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像是冬日里结冰的湖面裂开细缝,“等会儿重骑兵冲进来,让弟兄们‘慌’起来。
枪要开,但是不准瞄着人,往天上打,往马腿边打。
人要跑,但是得往指定的方向跑——把他们引进‘口袋’里。”
他蹲下身,用手指在泥地上划出个不规则的圈,又在圈外画了两道斜杠:“杨再兴的铁甲卫埋伏在两侧山坳里,牛皋的火炮营守在‘口袋’底。等王俊把金子弹的大部队引进来,咱们就‘关门打狗’。”
高宠盯着泥地上的痕迹,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玩意儿的孩童。
他伸出大脚,把泥圈狠狠踩碎,又用脚尖碾了碾:“好!就让这帮龟孙子看看,咱大宋的‘猪肉’,是不是那么好啃!”
午后的阳光变得有些毒辣,晒得盔甲发烫。
两千重骑兵像一堵移动的铁墙,终于逼近了宋军营地的边缘。
打头的王俊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马鬃上系着根刺眼的红缨,随着马蹄颠簸而上下甩动。他穿着一身簇新的金国将军甲,护心镜擦得锃亮,能映出对面宋兵慌张的脸。
“咚咚咚——”战鼓在骑兵阵列后方擂响,声音沉闷得像砸在人的心窝上。
前排的“铁浮屠”骑士们同时举起了长柄狼牙棒,盔甲碰撞的声音汇成一片刺耳的金属交响,惊得营地边缘的几只乌鸦扑棱棱飞起。
“来了!来了!”营地入口处,几个“哨兵”突然尖叫起来,声音里带着刻意拔高的惊恐。
他们转身就跑,手里的燧发枪拖在地上,枪托磕在石板路上发出“哐当”巨响。
“快放枪!快放枪!”一个满脸涂黑灰的“小校”挥舞着腰刀,嗓子喊得嘶哑。
他身边的几个士兵慌忙举起火枪,枪口却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砰!砰!”几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子弹打在最前排重骑兵的胸甲上,溅起几点火星,随即“叮”地一声掉在地上,像颗被拍扁的豆子。
“哈哈哈!”金国骑兵中爆发出一阵哄笑。一个头戴兽面盔的骑士用马鞭指了指那些放枪的宋兵,操着生硬的汉语大喊:“纸糊的枪!挠痒痒呢!”
王俊勒住马缰,身体微微前倾。
他眯起眼睛,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宋兵。
有人摔倒了,在地上连滚带爬;有人火枪掉了,却不敢回头去捡;
还有人边跑边回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活像见了鬼。
阳光照在他脸上,能看到他下颌的肌肉轻轻抽搐了一下。
“这……是真的?”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马鞍上的雕花。
记忆里闪过高宠在牛头山单枪匹马挑落十一辆铁滑车的场景,闪过杨再兴在小商桥以三百骑破十万金兵的传说。
那些画面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眼睛,让他有些恍惚。
“王将军,”旁边的完颜阿骨达催马上前,他穿着件黑色的熊皮披风,头盔上的红缨比王俊的更艳。
这位金国悍将用马鞭指着前方像没头苍蝇般乱跑的宋兵,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看来宋人真是吓破胆了!上次5万宋军,他们也是这样一触即溃!”
王俊的目光在混乱的宋兵中扫过,突然看到一个“士兵”慌不择路地撞在营帐柱子上,捂着脑袋原地转了三圈才继续跑。
他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是啊……溃退了……”他突然勒转马头,面向完颜阿骨达,脸上挤出一抹急切的神情,像是生怕错过了什么天大的好事,“阿骨达将军,我带前队先冲进去!
你赶紧按约定发信号,让二殿下的大军快来!迟了,这功劳可就被别人抢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马靴猛地磕了下马腹。
坐骑吃痛,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刨了两下,发出一声嘶鸣。
王俊的身体随着马身起伏,却死死盯着前方“溃败”的宋兵,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火焰,仿佛那些不是四散奔逃的士兵,而是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
“好!王将军果然勇猛!”
完颜阿骨达大笑着,举起手中的令旗用力挥了两下。
他身后的亲卫立刻举起两面黑色镶红边的大旗,按照事先约定的节奏,在马背上用力摇晃起来。
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两只张开翅膀的乌鸦。
王俊不再犹豫,猛地拔出腰间的金柄弯刀,刀刃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寒光。他高高举起弯刀,声嘶力竭地大喊:“杀啊!为大金立功的时候到了!冲垮他们!”
话音未落,他已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两千重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跟在他身后轰隆隆地涌向营地入口。
马蹄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震动,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完颜阿骨达勒住马,满意地看着前方混乱的宋兵和勇猛冲锋的王俊。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熊皮披风滑落肩头,露出里面同样厚重的铁甲。
他眯起眼睛,望向远方的地平线,那里隐约有更庞大的烟尘正在升起——那是二殿下率领的主力大军。
“宋人啊宋人,”他低声嘀咕着,嘴角露出残忍的笑意,“这次,就让你们像猪一样,被围在圈里宰个干净!”
营地深处,辛弃疾站在一座了望塔的阴影里,手里紧紧攥着一面小小的杏黄旗。
他看着前方“溃败”的宋兵和冲锋的金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握旗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