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六月二十日,午时的阳光炙烤着华北平原,扬起的尘土裹着马粪味在空气中弥漫。
王俊勒住胯下黑马,铁甲在日光下泛着冷光,两千重骑兵如墨色潮水般沿着荒草小径向野猪林推进。
他眼角余光瞥见左侧并行的完颜阿骨达——这位左监军始终板着面孔,青铜面具上的兽纹在颠簸中若隐若现,腰间弯刀的穗子随着马身晃动,像随时会出鞘的毒蛇。
“左监军,”王俊突然放缓马速,侧身拱手,声音隔着铁面甲显得瓮声瓮气,“前方五里便是野猪林边缘,林内地形复杂,恐有伏兵。”
完颜阿骨达鼻孔里哼出一声,马鞭随意指了指:“宋人皆是鼠辈,纵有伏兵,我两千铁甲也能踏平。”
他的目光扫过王俊的甲胄,留意到他肩甲缝隙里渗出的汗渍,嘴角勾起一丝不屑。
王俊却像没听懂他的讥讽,翻身下马,蹲身抓起一把泥土捻碎:“监军有所不知,前年我随董先路过此林,曾见林间多有朽木陷阱。”他指尖沾着土渣,走到阿骨达马前,“不如先遣捉生军探路?
阿骨达眯起眼。
眼前的王俊忙前忙后,时而俯身查看马蹄印,时而召来队长叮嘱“小心林深路滑”,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在护心镜上,砸出细小的水痕。
这副“尽职尽责”的模样,倒真不像个心怀二志的降将。
他想起金子弹的叮嘱,手不自觉地按上了刀柄,但看着王俊又指挥亲兵取出牛皮地图,用匕首在上面划出路线,眉头渐渐松开了些。
“也好,”阿骨达翻身下马,靴子踩断一根枯枝,“派十人去,半个时辰内回话。”
他盯着王俊的眼睛,试图找出一丝慌乱,却只看到“凝重”与“认真”。
等待斥候的间隙,王俊从马鞍侧取下水囊,拧开后先递给阿骨达:“监军先润润喉,这鬼天气,连马都要渴死了。”
水囊皮革上烙着“宋”字印记,显然是缴获的战利品。
阿骨达犹豫了下,接过来灌了两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焦躁。
他看着王俊蹲在地上,用匕首在地图上圈出“可疑埋伏点”,嘴里念叨着“此处林密,需派两队骑兵左右包抄”,忽然觉得金子弹的担心或许有些多余。
“报——”一名斥候气喘吁吁地奔来,“林中暂无异常,前路三丈有处干涸溪流,可容骑兵通过!”
王俊猛地起身,匕首尖重重戳在地图上:“好!监军,末将请命率前队开道,你带后队跟进,若有伏兵,我等前后夹击!”他的眼神发亮,仿佛即将踏上一场必胜的战役。
阿骨达看着他紧握匕首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又看看他身后摩拳擦掌的骑兵,终于点了点头。
他没注意到,王俊转身时,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藏在铁面甲下的冷笑。
这一路,他“考察地形”时特意挑明易守难攻之处,“派捉生军”时故意让斥候带回“无关痛痒”的情报,每次“商量计划”都把阿骨达捧到“决策者”的位置——这骄横的女真监军,早已在他刻意营造的“忠诚”与“能干”中,放松了最后的警惕。
踏入野猪林,正午的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切割成碎金,空气陡然阴凉。
王俊勒马停在一片空地上,鼻尖萦绕着腐叶与湿气混合的味道。
他侧耳听了听,远处隐约传来碗筷碰撞的轻响——那是斥候回报的“宋军午餐”动静。
“监军,”王俊压低声音,翻身下马时故意踩断一根枯枝,“末将想亲自去探探虚实,若真如斥候所言,宋军正在埋锅造饭,正是突袭的好时机。”
他指向东南方,那里的林木稍显稀疏,“不过耳听为虚,我想靠近些看。”
完颜阿骨达皱着眉,手按在剑柄上:“太近了容易暴露,派个斥候去即可。”
“斥候哪有末将清楚宋军的营帐布置?”王俊凑近一步,声音带着“恳切”,“再说,有监军在,末将心里踏实。
若真有诈,我等二人也能互相照应。”他顿了顿,故意露出犹豫的神色,“只是……若监军觉得不妥,末将一人去便是。”
这话戳中了阿骨达的骄傲。
他哼了一声,翻身下马:“有何不妥?走!”他拔出弯刀,刀身在树影下闪过寒芒,“若敢耍花样,我这刀可不认人。”
两人猫着腰,踩着腐叶向声源处潜行。
越靠近,宋军的谈笑声、碗筷声越清晰。王俊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百米处一片被树木半掩的空地:“看!那是宋军的营帐!”
阿骨达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几顶青色帐篷的角檐,炊烟从帐篷后方升起,飘向树林深处。
“果然在吃饭。”他松了口气,握刀的手也放松了些。
王俊却忽然压低身子, 向前迈几步,又猛地退回:“不对!监军你看!”他的声音带着“震惊”,指向帐篷右侧一片晃动的旗帜,“那是……高字旗!还有那边——杨字旗!”
阿骨达瞳孔骤缩。只见密林间隙,两面大旗迎风招展,一面绣着“高”,一面绣着“杨”——那是宋军猛将高宠与杨再兴的旗号!他数了数帐篷的数量,又估算了炊烟的规模,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怎会有两个军?斥候不是说……”
“斥候定是被假象迷惑了!”王俊捶了下地面,铁甲碰撞发出闷响,“高宠与杨再兴皆是万人敌,麾下至少有十万之众!”
他转向阿骨达,眼神“焦急”,“监军你看,光是前方营帐就绵延里许,凭我等两千重甲,冲进去岂不是以卵击石?”
阿骨达盯着那两面大旗,额头渗出冷汗。他想起金子弹的命令:“若有变故,立刻回报。”
可十万宋军……他下意识地看向王俊,只见这位“降将”正搓着手,一副“急得团团转”的模样:“依末将看,必须立刻禀报二殿下,让他率五万大军齐出,方能围住这两个军!
否则……一旦让高宠他们反应过来,我们这点人连渣都剩不下!”
王俊的话像重锤敲在阿骨达心上。
他想象着两千铁甲冲进十万宋军中的惨状,又想到若能一举歼灭高、杨两部,那将是何等大功。“
你说得对……”他咬牙道,“快走!回营禀报!”
两人转身疾行,踩得落叶沙沙作响。
王俊跟在阿骨达身后,看着他急促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寒光。
当阿骨达的密信送到金子弹手中时,这位金国二殿下正在擦拭他的鎏金画戟。
信笺上的字迹潦草,却透着十万火急:“王俊可信,宋军有高、杨二将,兵力十万,需五万大军合围……”
金子弹的指尖停在画戟的月牙刃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微微蹙眉。
十万宋军?高宠和杨再兴?他想起父亲完颜宗翰的告诫:“宋人多诈,切勿轻信降将。”
可阿骨达在信里言之凿凿,说王俊“一路考察地形,亲率斥候,献策甚详”,甚至“甘冒风险与末将同探敌营”。
“殿下,”亲兵在帐外低语,“左监军的信使还在帐外候着。”
金子弹将画戟重重立在地上,走到地图前。
野猪林的位置被朱砂圈出,像一滴凝固的血。
十万宋军……若真能将高、杨两部吃掉,不仅能扫清南下的障碍,更能让他在金国的威望超越所有宗室。
他仿佛看到自己班师回朝时,皇帝陛下亲自出城迎接的场景,看到那至高无上的龙椅向他招手……
“可是……”他喃喃自语,手指划过地图上“野猪林”三个字,“万一有诈呢?
五万大军倾巢而出,若中了埋伏……”他想起两年前西路军在太原城下的折损,父亲完颜宗翰也曾因轻敌而受挫。
帐外风声呼啸,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将他的影子投在地图上,显得格外狰狞。
他来回踱步,靴底碾过狼皮地毯,发出沙沙的声响。
信任王俊?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野心与谨慎在他心中激烈交锋。
“十万大军……”他猛地停步,眼中闪过狂热的光芒,“若此战成功,我便是金国的第一功臣 四叔的位置……甚至那龙椅……”他仿佛已经闻到了权力的香气,那是比任何战功都更诱人的东西。
阿骨达的信里说王俊“建议集中所有兵力”,这正合他的心意。
他一直想打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胜仗,以此证明自己比兄长更有资格继承大统。
至于风险?哪一场大胜不是踩着刀尖走出来的?
“来人!”他突然喝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传我将令:命各部即刻集结,所有五万重骑兵随我向野猪林进发!
务必要在半个时辰前抵达,将高、杨两部宋军一网打尽!”
亲兵愣住了:“殿下,五万大军倾巢而出,后方空虚……”
“少废话!”金子弹猛地抽出腰间佩剑,一剑劈在案几上,木屑飞溅,“我意已决!违令者,斩!”他的眼中燃烧着贪婪的火焰,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旗帜在野猪林上空飘扬。
他完全忘了父亲曾告诫过他“宋军已非吴下阿蒙”,忘了王俊作为降将可能存在的变数,此刻支撑他的,只有对权力的极致渴望——那顶龙椅的诱惑,早已让他不顾一切,踏入了王俊和宋军精心编织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