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马匹,踏着清晨的薄霜,载着慕容澈一路向西。
风沙渐少,空气里雪山独有的凛冽之气愈发纯粹。
他并未直奔祁连山深处,而是先抵达了河西走廊的咽喉——嘉峪关。
这座雄关,静默地矗立在戈壁与雪山之间,城墙斑驳,每一块砖石都像是沉淀了千年的风霜与铁血。
关城之内,有一座外表毫不起眼的博物馆,据说收藏着此地历代出土的文物。
慕容澈的目标,便是其中一幅年代标注为魏晋时期的墓室壁画。
他想确认,古代的陇原,是否也曾留下过与那枚冰晶信件上神秘符号相关的蛛丝马迹。
博物馆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腐朽木料的混合气味,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旧纸张的味道。展柜里的文物大多蒙尘,灯光也吝啬得很。
慕容澈在一幅巨大的壁画前停下脚步。壁画色彩早已斑驳,大片剥落,却依旧能依稀辨认出画中狩猎、宴饮以及军队出征的场景。他仔细审视着每一个细节,目光从模糊的人脸滑向他们手中的器物。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一列行军的士兵身上。
那些士兵,身披的铠甲样式古朴,脸上神情肃穆,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沉凝。
其中一名领头的武将,手中紧握着一柄环首刀,刀柄末端的金属圆环,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金色。
慕容澈的心,猛地一沉。
那种暗金色泽,竟与他怀中黄铜罗盘的指针材质,隐隐透出几分相似。
几乎是同时,他胸口贴身放置的罗盘微微发热,一股细微的暖流渗透出来,不像之前那般躁动,更像是一种低沉的共鸣。
“这画,有些年头了,看样子,是刚修复过不久。”
一个略显沙哑,带着些许风尘仆仆感觉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响起。
慕容澈缓缓转过身,看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男子皮肤黝黑粗糙,像是常年被戈壁的风沙打磨过,眼神却格外明亮,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锐利。他穿着本地常见的粗布衣衫,洗得有些发白,腰间别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水袋,肩上还搭着条汗巾。
“先生是本地人?”慕容澈打量着对方,语气平静。
“闻人陌离,在这里给人当个向导,讨口饭吃。”男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笑容却显得爽朗。他打量了慕容澈几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向壁画。“看先生的样子,对这幅古画很感兴趣?这画上的故事,本地倒是有不少传说。”
慕容澈点了点头。“确有所感。不知这画,可有什么特别的说法?”
闻人陌离的目光扫过壁画上那队行军的士兵,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慕容澈,眼神似乎能穿透人心。“嘉峪关,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丝路咽喉。这关下埋葬的枯骨,数也数不清。有些东西,是活在传说里,也活在……地底下。”
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郑重。“先生,听我一句劝,天黑前最好离开关城。此地,不宜久留。”
“为何?”慕容澈问道,心中并无太多波澜。这类故弄玄虚的说法,他听得多了。
“戌时之后,关城无活人。”闻人陌离的语气依旧平静,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仿佛在陈述一个铁一般的事实。
慕容澈眉梢微挑,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危言耸听了些。”
闻人陌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言,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像是在看一个执意走向深渊却不自知的人,又像带着几分惋惜。他拱了拱手,便转身踱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博物馆幽暗的角落。
慕容澈并未立刻将这警告放在心上,他更在意的,是壁画中环首刀与罗盘指针之间那隐秘的联系。只是闻人陌离那眼神,却像根细刺,在他心头留下了一点异样的感觉。戌时之后,关城无活人?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觉得有些好笑。这老向导,不去茶馆说书倒是屈才了。
他再次看向壁画,那暗金色的刀柄圆环,在昏暗中仿佛流动着微光。这与雪山怪影的符号,与铁头龙王庙的图腾,又是否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牵连?
夜色,如同巨大的墨砚,缓缓倾倒在苍茫的戈壁之上。
嘉峪关的巍峨城楼,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森然而凝重的剪影。
寒风呼啸,卷起细小的沙砾,敲打在古老的城砖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慕容澈独自一人,立于空旷寂寥的城墙之上。此地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关内外的景象。
怀中的黄铜罗盘,此刻的震动,远比之前在铁头龙王庙遗址,甚至感应到冰晶信件时都要剧烈。
指针不再是坚定地指向西北雪山,而是在罗盘表面疯狂地旋转,如同迷失了方向的困兽。罗盘的黄铜表面,那层薄薄的白霜,此刻凝结得更厚,几乎要将整个盘面覆盖,寒气逼人。
子时将至。空气冷得像是要将人的骨头冻裂。
城墙下的黑暗中,先是传来一阵极细碎的、若有若无的甲片摩擦声。
由远及近,由稀疏变得密集。
起初,慕容澈以为是夜风吹动了什么残破的旗帜,或是野兽经过。
但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规律,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冰冷质感,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种沉重的节拍。
他屏住呼吸,双目微凝,极力向关外黑暗深处眺望。
月光惨白,勉强能照亮一小片区域。就在那光影交错的边缘,一队队模糊的黑影,正从关外死寂的戈壁中涌出,缓缓向关城靠近。
他们身形异常高大,比寻常人要魁梧许多,行动间却诡异地悄无声息,只有身上兵甲碰撞时发出的那种轻微而持续的“咔嚓”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一面残破不堪的大旗,在队伍中若隐若现,旗面在夜风中几乎不动,上面似乎用血色写着一个模糊的古字。
借着朦胧的星光和月色,慕容澈眯起眼睛,勉强辨认出旗帜上那个已经褪色发黑的字迹——赫然是一个“晋”字。
数百阴兵,不,或许更多。
他们手中所持的兵器,长戈、战戟、环首刀,在月色下泛着幽幽的、令人心悸的冷光,仿佛淬炼了无尽的杀戮与死亡。
队伍行进间,除了甲胄摩擦的金属声,还夹杂着一种更令人头皮发麻的异响。
咯吱……咯吱……咯吱……
那声音细微却持续不断,像是无数根干枯的骨头在被强行扭动、挤压,又像是早已僵硬的关节在被迫活动时发出的摩擦声。
骨裂之声。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慕容澈的耳中,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的耳膜,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似乎为之一滞,手脚有些发僵。
“戌时之后,关城无活人。”
闻人陌离那平静却带着寒意的话语,此刻在他脑中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原来,并非危言耸听。
这老家伙,还真不是在跟他开玩笑。慕容澈心底泛起一丝苦笑,这趟差事,真是越来越“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