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内残余的阴凉被瞬间蒸腾,扑面而来的热浪带着沙砾的粗砺感,几乎让他窒息。
慕容澈下意识抬手遮了遮眼,适应着这骤然的光明。
回望的刹那,他的动作僵住了。
那原本因岁月剥蚀而略显暗淡的壁画,此刻色彩竟异常鲜亮,仿佛刚刚被重新描绘过一般,与周遭古旧的岩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飞天依旧是飞天的姿态,衣裙的褶皱与飘带栩栩如生,脸上的神情不再是先前的无奈与悲悯,而是恢复了佛经中描绘的庄严与慈悲,仿佛洞悉一切却又无言。
然而,那些本应各持法器,或散花,或伎乐的无数柔荑,此刻却都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整齐姿态,齐刷刷地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那方向,并非天空,亦非脚下,而是遥远的大漠深处。
正是那座传说中早已被黄沙掩埋,仅存于古老记载中的黑风残城。
一股莫名的寒意,并非来自温度,而是源于心底,顺着慕容澈的脊椎悄然爬升,与周遭的酷热形成了诡异的交织。
他猛地按住胸口,那里的《敦煌星图》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竟微微发烫,与外界的炎热截然不同。
他急忙从怀中掏出那枚黄铜罗盘。罗盘入手依旧冰凉,与怀中星图那股奇异的热度,形成了冰与火的触感反差。指针不再像之前那般只是微微颤动,而是剧烈地摇摆起来,发出细微的“嗡嗡”声,仿佛不堪重负。
更令他瞳孔收缩的是,罗盘中心那枚指针之上,原本因他指尖鲜血染上的那道细微血痕,此刻竟像活了一般蠕动。它不再是一条凝固的直线,而是从中断裂开来,诡异地向外分叉,延伸出一条全新的、细如蛛丝却猩红刺目的纹路,与原先的暗红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这新的血色纹路,妖异无比,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生命力,在古旧的铜盘上蜿蜒。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另一只手有些颤抖地再次从怀中取出那卷《敦煌星图》。暗色的丝绦被解开,画轴在滚烫的沙地上缓缓铺展,紫檀木的轴头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沙地的粗糙形成对比。无数细密的星点在泛黄的纸张上流转,构成一片繁复而深邃的宇宙图景,仿佛凝固了万古的星空。
他的目光在星图上飞快地搜寻,心跳声在寂静的荒野中显得格外清晰。
很快,他的视线死死锁在其中一片星域,呼吸也随之停滞。
罗盘上那条新生的、妖异的血色纹路,其蜿蜒曲折的诡异走向,竟与《敦煌星图》中清晰标注的“荧惑守心”天象轨迹,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荧惑,即火星,其色赤红,荧荧似火。守心,则是指火星在心宿内停留的现象。
“荧惑守心……”慕容澈的嘴唇有些发干,这四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冰块,在他心中炸开。史书所载,此等天象,向来被视为大凶之兆,预示着动荡与灾祸,与壁画飞天此刻的庄严形成了极端的反差。
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甜气,仿佛从星图与罗盘的交汇之处弥漫开来,钻入他的鼻腔,与空气中干燥的沙尘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他抬头望向依旧立于洞口阴影处的东方景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前辈,这……壁画是指向黑风城,罗盘的异变,又应了这‘荧惑守心’之兆。这两者,与那孔雀石的诅咒,莫非……”
东方景渊的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慕容澈脸上,依旧平静:“天垂象,见吉凶。壁画、星图、罗盘、孔雀石,皆为引子,指向的,是同一处漩涡。”他顿了顿,补充道,“‘荧惑守心’,非独指灾祸,亦主兵戈、易主。于某些人而言,或许是劫数,于另一些人,未尝不是机缘。”
慕容澈闻言,心中那股寒意反倒被压下去几分,嘴角扯出一个近似苦笑的弧度:“机缘?前辈,您可真会安慰人。我怎么瞧着,这‘机缘’二字后面,还藏着‘九死一生’四个大字呢?”他晃了晃手中的罗盘,“这玩意儿,之前还只是让我头疼,现在简直是催命符了。”
东方景渊道:“黑风城下的秘藏,足以令无数人为之疯狂。拓跋离魂穷尽一生心血,亦未能尽窥其貌。你手中的星图,便是他最后的执念。”
“执念……”慕容澈低头看着星图,那细密的脉络在指尖下愈发清晰,温热感也更甚,“所以,这‘荧惑守心’的天象,不仅是预兆,也是某种……开启条件?”
“可以这么说。”东方景渊的回答依旧简洁。
慕容澈将星图与罗盘小心翼翼地重新收入怀中,指尖能感受到星图依旧散发着那股奇异的温热。他拍了拍胸口,仿佛那里揣着的不是珍宝,而是两块烧红的烙铁。“好吧,黑风城,荧惑守心。前辈,您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东方景渊不置可否,只是道:“星图既出,棋局便已开始。你我,皆在局中。”
远处的莫高窟在煌煌烈日下,轮廓逐渐变得有些扭曲模糊,只余下一片亘古的沉默,仿佛一位看尽沧桑却无言的巨人。而前方的无垠戈壁,则像一张被无形之手缓缓拉开的巨大幕布,露出了通往未知的、充满诱惑却也潜藏致命危险的舞台。
慕容澈眼神中的惊疑不定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锐利与决绝,与先前在塔内的无奈自嘲判若两人。“既然是棋局,总得有输有赢。我倒要看看,这黑风城究竟藏着什么龙潭虎穴,能让拓跋前辈也抱憾而终。”
他咧嘴一笑,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悍勇与不羁:“前辈,您老人家见多识广,去黑风城,有没有什么注意事项?比如,哪边的沙子比较软,摔下去不那么疼?”
东方景渊看着他,那万年不变的眼神里,似乎也多了一丝极淡的波澜,如同古井微澜。“黑风城内,生死一线。最大的注意事项,便是……活着。”
“活着。”慕容澈咀嚼着这两个字,点了点头,“这个建议,很实在。那么,走吧,去会会这‘荧惑守心’下的是非之地。这趟浑水,既然已经一脚踩进来了,不把它搅个天翻地覆,岂不是太对不起这番折腾了?”
他率先迈步,走向那片被烈日炙烤的戈壁,背影在沙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竟透出几分义无反顾的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