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死寂。
慕容澈的呼吸又粗又重,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似吞咽着冰碴与绝望。那半片与赫连葬星脸上傩面精准对应的残片,那枚与他家传罗盘核心别无二致的息壤配饰。他慕容家代代相传,号称天下独一无二的息壤,难道真是从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批发的?莫非街头巷尾,随便哪个游方术士都能掏出一打来?这念头荒唐至极,却让他从头到脚都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无数画面与线索在他脑中横冲直撞,杂乱无章,却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搓揉,渐渐拧成一股指向某个他不敢触碰,也不能深思的可怖真相的绳索。
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人耍得团团转。
赫连葬星那张裂纹傩面下的双眼,眼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弧度,与其说是挑衅,不如说是一种猫捉老鼠后,终于等到老鼠自己踩进陷阱的漠然。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投向慕容澈,仿佛这殿内发生的一切,包括慕容澈的出现,都不过是早已写定剧本中的一幕,平淡无奇。
“咔嚓——”
一声尖锐的碎裂声响,并非来自那些蠢蠢欲动的阴兵木俑,也不是来自慕容澈因恐惧而绷紧的神经。
声音来自地面。
坚硬的青石地砖,毫无预兆地,从赫连葬星的脚下开始迸裂。那裂痕起初细如蛛网,继而如活物般迅速扩张、蔓延,纵横交错,从他脚下飞快地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深不见底的黑暗从地砖的缝隙中丝丝缕缕透出,紧随其后的是一股浓郁到令人几欲窒息的腐臭。
这股气味,远比棺材里的霉味更霸道,更直接,混杂着陈年铁锈与凝固血腥,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死寂与阴寒。
紧接着,不是清泉奔涌,而是粘稠的、暗黄色的液体,咕嘟,咕嘟,如同腐烂的尸身中挤出的脓血,从地缝中缓慢而坚定地冒出。液体表面泛着一层油腻的光,散发着几乎要将骨髓冻结的寒气。
黄泉弱水!
慕容澈脑中“轰”的一声,眼前发黑,思维都停滞了一瞬。这传说中连鸿毛都无法漂浮、触之即沉的黄泉之水,竟然真的存在于此,并且就在他脚下!
水势上涨极快,初始只是薄薄一层,转眼便淹没了地面,冰冷刺骨的寒意透过靴底疯狂渗入,他的双脚几乎在瞬间就失去了知觉,变得僵硬麻木,仿佛踩在万年玄冰之上。
那些原本静立的阴兵木俑,在黄泉弱水漫过它们脚踝的刹那,骤然活了过来。
它们不再是简单的扬起兵器,等待指令。
“咚!咚!咚!”
沉闷而富有奇异节奏的鼓点声,不知从何处响起,穿透了殿宇的石壁,越过重重阻隔,仿佛直接敲击在慕容澈的心脏之上,让他胸口发闷,呼吸困难,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那鼓声,沉重而压抑。
阴兵木俑们踏着一种古怪至极的步伐,在这片突兀出现的浑浊水泽中,跳起了古老而邪异的傩舞。
它们的动作僵硬无比,每一个关节都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像是生了锈的机括在强行运转,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诡异韵律,每一步都沉重地踏下,撼动着水面,激起阵阵涟漪。
“噗——”
浑浊的水花被它们沉重的脚步踩得四下飞溅。
慕容澈骇然发现,那浑浊的黄泉弱水中,不知何时竟漂浮起一张张肿胀腐烂的人脸。那些人脸个个双目圆睁,眼球突出,灰白色的瞳孔死死盯着上方,口鼻中不断溢出黑色的污水,随着波浪载沉载浮,密密麻麻,几乎铺满了整个水面,形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浮尸之海。
阴兵木俑的每一步,都精准无比地踩在那些浮尸的面门之上。
骨骼被踩踏碎裂的“咔嚓”、“噼啪”声,与它们踏水的“噗嗤”声混合在一起,还有那若有若无的鼓点,形成一曲令人头皮发麻、肠胃翻腾的死亡乐章。
黄泉弱水迅速上涨,已经没过了慕容澈的小腿肚,冰寒之气顺着骨头往上蔓延。
他想后退,想逃离这片死亡之水,却发现双腿如同灌满了水银,又像是被无数水鬼死死拖住,每挪动分毫都异常艰难。黄泉弱水带着巨大的、阴冷的吸力,不断将他往更深、更中心的位置拖拽,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
彻骨的寒意与无边的绝望,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这比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殿心那道身影。
赫连葬星依旧站在原地,黄泉弱水漫过他的脚下,甚至淹没到他的膝盖,他却纹丝不动,仿佛脚下不是夺命的黄泉,而是自家后院的普通池水。
月光透过殿顶的破洞照下,映得他身形更加诡异莫测。赫连葬星缓缓抬起了他的左手。
他的手指,苍白修长,指节分明,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质感,轻轻搭在了脸颊旁裂纹傩面的边缘。
“你不该打开那口棺材。”
赫连葬星的声音响起,沙哑低沉,字音像是从生锈的铁器中摩擦而出,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颤音,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拉长的咏叹调,在这死寂的殿中回荡,钻入慕容澈的耳膜。
慕容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张狰狞的、布满裂纹的傩面,被赫连葬星用两根手指,缓慢而轻柔地,一点一点摘了下来。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面具之后,并非慕容澈预想中的任何焦黑腐烂、或是青面獠牙的可怖面容。
而是一张脸。
一张与他刚刚在棺材中看到的那具骸骨,五官轮廓几乎完全重合的脸。
同样的额骨高度,同样的颧骨形状,同样的下颌线条弧度。分毫不差。
只是这张脸并非枯槁的白骨,而是覆盖着一层苍白的、毫无血色的皮肉。皮肤紧紧绷在骨骼上,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白色,仿佛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埋藏了百年千年。
唯有那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瞳孔之中,闪烁着两点针尖大小的幽幽红芒,那红芒跳动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与非人的漠然。
他,就是那具骸骨。
或者说,那具骸骨,曾经是他。如今,骸骨还魂,皮肉重生。
百年前的傩戏班主,竟真的借着这些阴兵木俑,借着这鬼王庙的阴煞之气,借着这不知名的邪法,在这百年之后,完成了还魂!
慕容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起,沿着脊柱直冲天灵盖,瞬间炸开,四肢百骸刹那间被冻得僵硬无比,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所有的线索,息壤的巧合,傩面的拼合,骸骨的身份,赫连葬星的举动,以及这诡异的黄泉弱水,阴兵傩舞,在这一刻,终于串联成一个完整而令人绝望的恐怖真相。他之前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推测,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