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风,带着河西走廊特有的干燥与粗粝,吹得人睁不开眼。
烈日悬在头顶,却投不下丝毫暖意,光线白得发虚。
慕容澈走出金昌站的时候,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甬道,猛地扎进这片过分明亮的空旷天地,视野里一片白茫,眼球像是被针扎了,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抬起左手挡在眼前,指缝里漏出的阳光,直直地射在他摊开的掌心上。那个狰狞的面具烙印,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像是陈年血污的暗红色。灼痛感从未消失,此刻更是变本加厉,像有一颗活物的心脏在他的皮肉下固执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滚烫的刺痛。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t恤上沾着洗不掉的暗色污迹,散发着一股墓道里带出来的尘土与霉味。配上他过于苍白的脸色,活像个刚从土里刨出来的陪葬品。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这副尊容,倒是省了买门票的钱,因为他自己就像个移动的民间怪谈。
永昌县的钟鼓楼矗立在小城中心,飞檐翘角,在灰黄色的背景里显得庄严又孤寂。游客三三两两,举着手机和自拍杆,喧闹声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慕容澈混在人群里,像一滴水进了油锅,格格不入,却又清晰可见。几个路过的小姑娘看见他,下意识地绕开了半步,脸上混杂着好奇与嫌弃。
他来这里,不是为了观光。他是一个循着诅咒而来的猎人,而这里,就是猎场。
风中忽然传来一句模糊的低语。不是中文,也不是他听过的任何一种方言。那音节古老、生硬,像两块干燥的石头在互相摩擦。
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只有游客的笑闹,导游举着小旗的讲解声,还有不远处商贩的叫卖。
大概是太累,出现幻听了。他重新迈步,走向钟鼓楼斑驳的基座。
“…sub larva, omnis est anima perdita…”
那声音再次响起,清晰了许多,阴冷的气息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钻了进去。
拉丁语。一个他只在历史书上见过的死去的语言。
慕容澈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他猛地回头,锐利的视线扫过一张张挂着茫然或新奇的脸。没有人有异常。一个母亲正把试图去摸城墙的熊孩子拽回来,嘴里念叨着“脏死了”。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女人刚刚指过的斑驳城墙上。
在岁月侵蚀的砖石缝隙里,他看到了一行字。不是刻的,是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写的,质感黏稠。
朱砂。那颜色刺眼,仿佛是刚从血管里挤出来,还带着温热。
“面具之下,皆为亡魂。”
八个字,带着一种怨毒的宣告。
周围的游客来来往往,对着这面墙拍照留念,却对这行字视而不见。仿佛它只为他一个人显现。
慕容澈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行字。冰凉,粗糙。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朱砂并未干透,正缓缓渗进砖石的纹理,与这座古楼的脉搏融为一体。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他身边走过,挡住了光线。那人戴着一面面具。
一张极其狰狞的鬼面,青面獠牙,嘴角咧到耳根,透着一股原始的、蛮荒的凶性。它和他怀里那面傩面,惊人地相似。
慕容澈的心脏骤然一缩,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看向那个戴面具的人。那人穿着一身户外品牌的冲锋衣,牛仔裤,旅游鞋,打扮与普通游客无异,可那张面具却让他成了人群中最诡异的存在。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面具正对着慕容澈。
慕容澈的呼吸停滞了。他看到了面具眼眶后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颜色很浅的瞳孔,在阴影里泛着琉璃般的光泽,冰冷,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
拓跋离魂。
这个名字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慕容澈的脑海,清晰得如同他自己的记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
拓跋离魂的瞳孔里,倒映出的不是慕容澈的脸,也不是身后的钟鼓楼。那是一座宏伟到令人战栗的古代建筑。圆形的、层层叠叠的看台,黄沙铺就的、浸染着暗红血迹的场地。震耳欲聋的欢呼与嘶吼,跨越了千年的时光,野蛮地灌入慕容澈的耳膜,连带着黄沙的燥热与血肉的腥甜,一同冲击着他的感官。
古罗马角斗场。
那幻影只出现了一瞬。拓跋离魂的眼珠轻微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审视慕容澈承受幻象后的反应。
他冲着慕容澈,咧嘴一笑。虽然隔着面具,但慕容澈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个笑容里蕴含的轻蔑与戏谑。
然后,他转身汇入人流,从容得像个真正的过客。
慕容澈僵在原地,浑身冰冷。掌心的烙印,疼得像是有一把烧红的刻刀正在他肉里反复搅动。那剧痛非但没让他崩溃,反而像兴奋剂一样,强行击碎了所有的茫然与恐惧。
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个暗红色的烙印,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诅咒,猎人,角斗场。原来是这么个玩法。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拓跋离魂消失的方向。那眼神里,悲伤与绝望早已被碾碎成尘,取而代之的,是赌场里输光了最后一个筹码,却又发现自己还能把命押上去的赌徒,那种独有的、冰冷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