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子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慕容澈心头发慌。
司徒朔那些颠三倒四的呓语,更是如同索命的梵音,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这黄河阴婚契,竟然真的还在“运行”!
独孤沧溟的怨魂,连同那未知的“河伯”,仍在觊觎着新的祭品。
必须阻止这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中翻涌的惊骇与怒火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决绝。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名——闻人陌离。
邻村一位孤僻的皮影戏老艺人,据说对黄河边的奇闻异事知晓颇深,尤其是那些不见于正史的诡秘传说。
或许,他会知道些什么。
事不宜迟,慕容澈将那本令人毛骨悚然的《黄河阴婚契》揣入怀中,册页冰凉的触感紧贴着胸膛,仿佛能冻结血液。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离开了司徒家。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陇原特有的黄土地,风中裹挟着河水的腥湿气与沙土的干燥。
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与慕容澈此刻的心境一般无二。
邻村距离断水村不过十余里路,慕容澈脚程极快,不多时便到了一处更为偏僻的村落。
打听之下,他很快找到了闻人陌离的住处。
那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孤零零地立在村子边缘,窗户糊着泛黄的麻纸,透出昏暗的光,门楣上挂着几串干瘪的红辣椒,在阴沉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
慕容澈叩响了那扇斑驳的木门。
“吱呀——”
一声,门开了一道缝,一只布满褶皱、指节粗大的手扒着门框,露出一张苍老而警惕的脸。
老人头发花白,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的皱纹如同陇东的沟壑,深邃而交错。
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上下打量着慕容澈,眼神中带着审视。
“你找谁?”
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请问是闻人陌离老先生吗?晚辈慕容澈,有事请教。”
慕容澈拱手,态度恭谨。
老人沉默片刻,似乎在判断他的来意,最终还是将门完全打开。
“进来吧。”
屋内的光线比外面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桐油、刻刀与木屑的混合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香火气息。
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皮影人偶,生旦净末丑,神仙鬼怪,栩栩如生,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尤其是在这昏暗光线下,那些人偶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在墙上摇曳,仿佛活了过来。
闻人陌离坐在一张矮凳上,面前是一块平整的木板,上面铺着一张半透明的驴皮。
老人手中正拿着一把小巧的刻刀,精细地雕琢着一个旦角皮影的头部,那眉眼,那唇角,竟与昨日渡口发现的女尸有七八分相似!
慕容澈心中一凛,目光死死盯住了那未完成的皮影。
闻人陌离头也不抬,刻刀在驴皮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年轻人,你身上有死人的味道,还有……河水的味道。”
他的声音平静,却让慕容澈背脊微微发凉。
慕容澈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那本《黄河阴婚契》,递了过去。
“老先生,您可见过此物?”
闻人陌离停下了手中的刻刀,那双锐利的眼睛终于从驴皮上移开,落在了册子上。
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瞥了一眼封面那几个字,眉头便微微蹙起。
随即,他接过册子,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屋子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以及窗外呜咽的风声。
慕容澈注意到,闻人陌离翻看册子的手,在触碰到“拓跋离魂”的名字和“河伯府”大印时,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许久,闻人陌离合上了册子,长长叹了口气,眼神复杂。
“孽缘,真是孽缘啊……”
他将册子放回桌上,目光重新投向慕容澈。
“这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慕容澈简要叙述了在司徒家的发现,以及独孤沧溟尸身之事,隐去了自己的一些猜测。
闻人陌离静静听着,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
待慕容澈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苍凉。
“拓跋离魂……呵呵,好一个‘铁符镇妖’的乡绅。”
“世人只知他修建龙王庙,镇压河妖,却不知他这风光背后,是用至亲之人的鲜血铺就的。”
慕容澈心头一跳。
“老先生此话何意?”
闻人陌离拿起桌上那个雕刻了一半的旦角皮影,指尖轻轻拂过那酷似独孤沧溟的面容。
“这皮影,我刻的便是她,独孤沧溟。”
“她是拓跋离魂的发妻。”
慕容澈瞳孔猛地一缩。
“发妻?”
“不错。”
闻人陌离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
“百年前,拓跋离魂还未发迹,一心想求取功名,却屡试不第。”
“他不知从何处听信了邪说,认为自己时运不济,是阴德有亏,需以阴婚积攒阴福,方能改运。”
“于是,他便将主意打到了自己重病垂危的发妻独孤沧溟身上。”
慕容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这比他想象的还要歹毒。
“他……他竟活祭了自己的妻子?”
“正是。”
闻人陌离眼中闪过一丝悲悯。
“独孤沧溟本就病弱,被他一番操作,强行配了阴婚,沉入黄河,献给所谓的‘河伯’。”
“可怜她一缕芳魂,含冤而死,怨气冲天,又恰逢黄河水猴子精魄作祟,两者竟意外融合,化作了更为凶戾的存在。”
慕容澈终于明白了。
难怪独孤沧溟的尸身怨气如此之重,难怪她会紧盯着司徒朔不放。
“那……这《黄河阴婚契》……”
“这契约,便是拓跋离魂与那‘河伯’,或者说,是与某种黄河中的邪异存在定下的盟约。”
闻人陌离指着册子。
“以活人献祭,换取仕途亨通。”
“独孤沧溟只是第一个祭品,之后断水村的阴婚,恐怕也是他为了巩固这契约,延续自己的‘福报’而暗中推动的。”
“至于那‘河伯府’的大印,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其背后,是更深重的罪恶。”
慕容澈只觉得喉咙发干。
“那水猴子……就是因独孤沧溟的怨气而生?”
“不尽然。”
闻人陌离摇头。
“黄河水猴子本就是河中精怪,吸食溺亡者的怨念而生。独孤沧溟的怨气,只是让它变得更为强大,更为执着于这阴婚契约。”
“她,或者说‘它’,成了这契约的执行者与守护者。”
“所以,要阻止它继续害人,就必须找到当年拓跋离魂的……衣冠冢。”
闻人陌离一字一顿地说道。
“衣冠冢?”
慕容澈有些不解。
“拓跋离魂死后,真身葬于何处无人知晓,但他必定会设一处衣冠冢,用以供奉这阴婚契约,维系与‘河伯’的联系。”
“只有找到那衣冠冢,毁掉这本《黄河阴婚契》的正本,才能彻底斩断这邪恶的源头,让独孤沧溟的怨魂得以解脱,也让水猴子失去凭依。”
闻人陌离的目光再次落在慕容澈身上,带着一丝期许,也带着一丝沉重。
“年轻人,此事凶险异常,你……”
慕容澈眼神坚定,打断了他的话。
“老先生,请告诉我,那衣冠冢,在何处?”
他不能让这惨无人道的献祭再继续下去。
无论是为了无辜的村民,还是为了那枉死的独孤沧溟。
更是为了他心中那份不容亵渎的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