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烟雨楼前的刀光
破庙的茅草顶又漏了,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在春桃弟弟的棉袄上。他缩在墙角,抱着个破碗,碗里是阿竹送来的米汤,热气腾腾的,在潮湿的空气里凝成白雾。
“姐姐,”他吸了吸鼻子,“那个坏女人会不会再来?”
春桃正用布条给我包扎胳膊——昨日从染坊出来时,被王管家的家丁用棍子划了道口子,血浸透了半只袖子。她的手还在抖,却比在李府时稳了许多,布条系得又紧又齐。
“不会了,”她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硬气,“有苏小姐在,还有沈御史,她不敢。”
我看着春桃的侧脸,她的右眉骨上有块新疤,是昨日为了拦家丁,被石头砸的。这道疤和我左脸的月牙疤,像两枚勋章,别在两个曾被命运按在泥里的人脸上。
“还有三天。”我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它安静地贴着心口,不烫也不凉,像块普通的玉。这几日换魂的次数少了,许是玉佩的灵力在减弱,又或许,是我越来越习惯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
春桃突然抬头:“苏小姐,烟雨楼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沈御史说,他会安排人潜入,”我望着漏雨的破洞,雨丝在风里扭成麻花,“我们只需要在约定的时辰,把李尚书和主考官交易的证据拿到手。”
“可……”春桃咬了咬唇,“我听说烟雨楼的老板是个笑面虎,跟李尚书称兄道弟,楼里的护卫比官府的兵还凶。”
“越凶越好,”我笑了笑,左脸的疤扯得生疼,“凶的人,往往缺个心眼。”
正说着,阿竹掀开门帘走进来,药箱上的水珠顺着竹纹往下淌。他把药箱往地上一放,从里面拿出个油纸包:“刚买的肉包子,热乎的。”
春桃的弟弟眼睛一亮,从墙角跑过来,却在离包子还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住,怯生生地看我。
“吃吧,”我推了推他的后背,“阿竹哥哥是好人。”
他这才扑过去,抓起个包子就往嘴里塞,油汁沾了满脸。阿竹蹲下来,拿出帕子给他擦脸,动作轻柔得不像个郎中。
“沈御史让人带了话,”阿竹擦完脸,抬头看我,“说烟雨楼的临水雅间有个暗门,通往后院的船坞,钥匙在老板的腰间。”
我心里一动:“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沈御史说,他以前查过烟雨楼的案子,”阿竹压低声音,“那地方不仅是官商交易的窝点,还是走私盐铁的中转站,老板手里有不少官员的把柄。”
春桃手里的布条突然掉在地上:“走私?那……那要是被发现,我们会不会被当成走私犯?”
“不会,”我捡起布条,重新递给她,“沈御史会带人在外围接应,我们拿到证据就走,不沾那些腌臜事。”
可心里却隐隐发沉。走私盐铁是掉脑袋的罪,李尚书敢插手,背后怕是不止科举舞弊那么简单。这潭水,比我想的还要深。
“对了,”阿竹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瓷瓶,“这是迷药,比李婉儿用的那种厉害,沾一点就能睡三个时辰。你们带上,以防万一。”
我接过瓷瓶,瓶身冰凉,像握着块冰。这几日,阿竹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送来东西——药膏、包子、消息,像个藏在暗处的影子,默默托着我们往上爬。
“多谢。”我说。
他挠了挠头,耳根有点红:“我……我就是看不惯李尚书那种人。我爹以前是个铁匠,就因为不肯给李尚书的人打私盐的铁模子,被诬陷偷东西,打断了腿。”
雨突然大了,砸在破庙的瓦片上,噼啪作响,像谁在外面敲鼓。
原来每个人心里,都藏着道疤。有的疤在脸上,有的在心里,有的……在骨头里。
三月初二的夜里,风停了,月亮亮得吓人,把破庙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只伏在地上的兽。
我和春桃蹲在庙门口,看着远处的官道。沈御史说,今夜会有辆送菜的马车经过,能载我们混进烟雨楼的后厨——那里是守卫最松的地方。
“苏小姐,”春桃的声音有点抖,“我还是怕。”
“怕什么?”我捏了捏她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
“怕……怕我们斗不过他们,”她望着远处李府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像只张着嘴的巨兽,“李尚书权大势大,沈御史……沈御史能斗得过吗?”
我想起爹教我写“韧”字时说的话:“这字左边是‘韦’,是熟牛皮,越煮越韧;右边是‘刃’,是刀。你看,要想不被刀砍断,就得先把自己熬成牛皮。”
“斗不过也得斗,”我声音很稳,“你弟弟的疤,我的疤,阿竹爹的腿,还有那些被李尚书踩在脚下的人……总不能白疼。”
春桃没再说话,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包袱——里面装着换洗衣裳、迷药,还有那枚“替身”玉佩。这几日她总把玉佩带在身上,说“苏小姐的东西,得由我来护着”。
远处传来马车轱辘声,越来越近。车头上挂着盏灯笼,在夜色里晃来晃去,像只独眼。
“来了。”我拉着春桃站起来。
马车停在庙门口,车夫是个络腮胡大汉,冲我们使了个眼色,正是沈御史安排的人。
“上车吧,”他声音粗哑,“后厨的王妈是自己人,会给你们找身杂役的衣裳。”
我和春桃钻进车厢,里面堆满了青菜萝卜,带着股泥土的腥气。春桃的弟弟已经睡着了,头靠在春桃的腿上,小手里还攥着个没吃完的包子。
马车动起来,轱辘声压过了风声。我撩开车帘一角,看着李府的灯火越来越远,心里突然生出个念头:等这事了了,就带着春桃姐弟去江南,找个没人认识的小镇,开家书铺,只卖干净的字,干净的书。
天蒙蒙亮时,马车停在了烟雨楼的后门。
后厨的王妈早等在那里,是个矮胖的中年妇人,围裙上沾着油渍,看见我们,把我们往柴房里拽:“快进来!巡卫刚过去!”
柴房里堆着劈好的木柴,空气里有股松木香。王妈从柜子里翻出两身灰布褂子,扔给我们:“穿上,跟我去择菜,千万别说话,楼里的护卫鼻子比狗还灵。”
我和春桃换上褂子,把头发塞进头巾里。我的左脸被头巾遮了大半,只露出半道月牙疤,倒像个常年干活的杂役。
走进后厨时,蒸汽腾腾的,十几个厨子围着灶台忙碌,菜刀剁在案板上,发出“咚咚”的巨响,震得人耳膜发疼。王妈把我们领到个角落,指着堆成小山的青菜:“把黄叶子择了,快点,晌午就要用。”
我和春桃埋头择菜,手指很快被菜汁染得发绿。眼角的余光却没停——后厨的门通向大堂,门口站着两个护卫,腰间佩着刀;往西有个小角门,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王妈说那是通往后院船坞的路;而临水雅间的窗户,就在后院的那棵大柳树后面,从这里望过去,能看见窗纸上糊着的喜鹊图案。
“听说了吗?”旁边两个洗菜的婆子在闲聊,声音压得很低,“今日楼里要招待贵客,老板特意让人备了‘醉流霞’,说是宫里的御酒。”
“什么贵客?值得用御酒?”
“好像是……主考官大人。”
我的手猛地一顿,菜叶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主考官果然会来,还喝御酒——看来李尚书为了这次交易,下了血本。
“还有啊,”另一个婆子压低声音,“我刚才看见王管家在后院磨刀,眼神凶得很,像是要杀人。”
春桃的手一抖,菜叶掉进了脏水盆里。
王管家?他不是被沈御史抓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沈御史那边出了变故?
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我不动声色地踢了春桃一脚,示意她别慌,然后继续择菜,耳朵却竖得老高。
“王管家不是被官府抓了吗?”
“嗨,那是李尚书演的戏!”婆子撇了撇嘴,“听说就是为了让沈御史放松警惕。刚才我听老板说,今日不仅要‘送’主考官一份大礼,还要给沈御史准备个‘惊喜’呢。”
“惊喜?什么惊喜?”
“谁知道呢,”婆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反正不是什么好事。这烟雨楼啊,每月都要沉几具尸体到江里,说是‘喂鱼’。”
我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沉尸?李婉儿不仅要交易考题,还要对沈御史下死手!
王管家被放出来,是为了杀沈御史。
而我们,恰好撞进了这张杀人网里。
“春桃,”我假装捡菜,凑近她耳边,声音低得像蚊子哼,“王管家在后院,沈御史可能有危险。你想办法去船坞,找艘船等着,我去拿证据,拿到就来找你。”
春桃的眼睛睁得老大,嘴唇哆嗦着:“那你……”
“我没事,”我捏了捏她的手,把阿竹给的迷药塞到她手里,“拿着这个,遇到危险就用。记住,别管我,带着你弟弟先走,去沈御史府报信。”
她咬了咬唇,点了点头,眼眶却红了。
趁着王妈转身去催厨子的功夫,我往大堂的方向挪了挪。那里的护卫换了班,新上岗的两个看起来很年轻,正靠着柱子打盹。
我深吸一口气,抓起个空菜篮,低着头往角门走。
“站住!”一个护卫突然喊。
我的心猛地一跳,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
护卫上下打量我:“你是哪个房的?去后院做什么?”
“王妈让我去后院的井里打水,”我故意粗着嗓子,模仿男人的声音,左脸的疤在头巾下若隐若现,“后厨的水缸见底了。”
护卫皱了皱眉,没再问,挥挥手让我走。
走进角门,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江水的腥气,比后厨的味道难闻百倍。后院很小,只有一棵大柳树,树下拴着艘乌篷船,船板上沾着暗红色的东西,像是没擦干净的血。
王管家就坐在船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把菜刀,正往刀上抹油,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的旁边还站着两个家丁,手里都拿着绳子和麻袋,一看就是准备“装人”的。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们果然是来杀人的,还准备好了抛尸的船。
临水雅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说话声,是李尚书和主考官。
“……那沈御史不知好歹,非要查春闱的事,不除了他,迟早是个祸害。”是李尚书的声音。
“李大人放心,”主考官的声音带着谄媚,“等拿到考题,我保证令郎高中。至于沈御史……今夜过后,江里就多了条‘大鱼’。”
两人都笑了,笑声里全是算计,像毒蛇吐信。
我躲在柳树后面,心脏“咚咚”地跳,几乎要撞破胸膛。得想办法拿到他们交易的证据,还要通知沈御史快跑。
可雅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门窗都关着,怎么拿证据?
正急得团团转,玉佩突然在怀里发烫。
换魂的时辰到了。
我心里一动,看着不远处正在扫地的小杂役——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和我一样的灰布褂子,看起来笨手笨脚的,正被王管家呵斥。
就是他了。
闭上眼,再睁开时,我正握着扫帚,扫到王管家的脚边。他一脚踹过来,我的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钻心。
“废物!扫个地都不会!”他的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
我忍着疼,低着头,模仿小杂役的声音:“是,小人知错。”
眼角的余光瞥见雅间的门开了条缝,李尚书正把个锦盒递给主考官,盒子打开的瞬间,金光晃眼——里面是金条,足有十几根。
“这点小意思,”李尚书的声音,“考题的事,就拜托大人了。”
主考官掂了掂锦盒,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好说,好说。令郎的答卷,我会亲自看。”
锦盒被关上,主考官揣进怀里,转身要走。
就是现在!
我突然“脚下一滑”,扫帚脱手而出,正好砸在主考官的腿上。他踉跄了一下,怀里的锦盒掉在地上,金条滚了出来,撒了一地。
“你找死!”王管家抽出菜刀就冲过来。
我转身就跑,故意往柳树后面躲,同时大喊:“来人啊!有人抢东西!”
李尚书和主考官都慌了,忙着捡金条,嘴里骂骂咧咧的。王管家追得急,没注意脚下,被我刚才故意踢到的石头绊倒,菜刀“哐当”掉在地上,正好落在我脚边。
我捡起菜刀,转身对着王管家,手却在抖。这是我第一次拿这种东西,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握着条毒蛇。
“你……你敢?”王管家爬起来,指着我,脸色惨白。
“我为什么不敢?”我故意粗着嗓子,声音却因为紧张有点变调,“你们走私盐铁,贿赂考官,还想杀人灭口,我要去报官!”
这话果然有用。李尚书的脸瞬间白了,冲上来就要捂我的嘴:“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侧身躲开,手里的菜刀挥了挥,吓得他连连后退。主考官趁机想跑,却被赶来的春桃拦住了——她不知何时回来了,手里拿着根扁担,横在角门口,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护崽的母狼。
“别想跑!”她的声音在抖,却站得笔直。
“春桃,你怎么……”我愣住了。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她咬着牙,“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王管家趁机扑过来,想抢我的菜刀。我侧身一躲,他扑了个空,撞在柳树上,晕了过去。
“快!拿证据!”春桃冲我喊。
我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冲进雅间。桌案上还放着没来得及收的考题,上面有主考官的私章,旁边还有本账簿,记着每月走私盐铁的数量和“分红”,李尚书和主考官的名字赫然在列。
我抓起考卷和账簿,塞进怀里,转身往外跑。
主考官趁机推开春桃,往角门跑。春桃反应快,抓起地上的金条砸过去,正好砸在他的后脑勺上。他哼都没哼一声,倒在地上。
“走!”我拉着春桃,往船坞跑。
李尚书还在地上捡金条,看见我们跑,气得大喊:“拦住他们!给我拦住他们!”
可后院的家丁都被刚才的动静引来了,却没人敢上前——王管家晕了,主考官倒了,他们像群没头的苍蝇,围着李尚书团团转。
跑到船边,春桃的弟弟正缩在船舱里,吓得直哭。春桃跳上船,把他搂进怀里,我解开缆绳,拿起船桨往江心划。
船刚离岸,就听见烟雨楼里传来喊杀声,还有沈御史的声音,清亮得像出鞘的剑:“拿下李尚书!一个都别放跑!”
我回头一看,沈御史带着官差冲了进来,刀光剑影在阳光下闪成一片,像幅热闹的画。
春桃突然指着我的脸,笑了:“苏小姐,你的疤在笑呢。”
我摸了摸左脸的疤,真的,不疼了,还带着点暖意。
船划到江心时,太阳升了起来,金光洒在江面上,像铺了层金子。远处的烟雨楼越来越小,李尚书被官差押出来的身影,像个小黑点。
“姐姐,”春桃的弟弟突然指着天上,“有鸟!”
一群白鹭从头顶飞过,翅膀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往江南的方向飞去。
我握着船桨的手停了停。
江南。
爹的坟在那里,娘在那里,我的“文心笔”本该在那里,还有……那些被耽误的日子。
“春桃,”我说,“等这事了了,我们去江南。”
春桃抱着弟弟,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好啊,去江南,开家书铺,就叫‘清辞书坊’。”
我笑了,左脸的疤扯得生疼,却比任何时候都快活。
原来复仇不是攥紧拳头,是松开手,让该沉的沉,该飞的飞。
就像这江里的水,洗得掉血污,也载得动新船。
而我袖口那半截被撕毁的文章,总有一天,能重新写完整。用我的笔,我的字,在江南的阳光下,一笔一划,写得堂堂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