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兰蹲在角落里画圈圈。
他不懂陛下怎么会认不出他来,虽然起死回生有些骇人,但他们小时候也一起看了许多志怪画本,虽然红发粉眸是陛下最讨厌的不庄重的奇装异服,但是这可是出现在陛下认证的宝贝疙瘩——他的身上!
“陛下,您从前说过要与我同去草原打马而行。”基兰试图论证。
梁瀛面对敌人时半边耳朵漏风:“打马?可笑,朕为何要与你去揍一匹素不相识的马?”
基兰深吸一口气。
他往地下一躺,两腿一蹬假装摆烂:“陛下不愿相认便算了,左右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有值得一见的理由……”
他的陛下笔下生风,批得奏折沙沙作响,半点不带抬头看的。
基兰看着他陛下毫无变化的后脑勺哼唧一声,慢慢侧过身子独自忧郁了。
等梁瀛前来解了腰上的铁链唤他去吃饭,这人还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陛下,对罪犯没有优待的必要吧。”
他要让梁瀛知道,他性子犟,基兰就能比他更犟。
梁瀛在原地瞧了他一会,确认这人没有分毫起身的想法,忽然叹了一口气。
只一叹,就让基兰僵住了,屏息凝神地打探着身后的动静。
“在这深宫之中,我没有娶妻纳妾,也无亲近友人,自某日过后,便不再与人一同用膳……”梁瀛像是说着些闲话,他自顾自要跃过这人向外走去,在基兰看来身形单薄又寂寥。
这人蹭得一下从地上坐起来,疾步跑着追上了前头的梁瀛,眼神亮闪闪的,还要为自己找补:”原是陛下想要与人用膳,早说便是……”
梁瀛默不作声地听着他在耳边絮絮叨叨,不自觉地微微弯了嘴角。
他临走前取了红纱将身边这人裹出个正经样来,自己拢了件白色长襟,同这人并肩走过这雕花的回廊,踩着脚下的青砖,从前乏善可陈的路途,都变得有趣漫长起来。
梁瀛本从不与人闲聊,但被基兰带着也渐渐话多了起来:“上朝那吵得最凶的是户部侍郎,历来他们户部的纷争便是最多,里面各个已经捞了不少,还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人争论,真真糊涂!”
基兰义愤填膺,他从前在军部总是捉襟见肘,即便是高门出身,衣服也要缝缝补补地反复穿。他还当军饷去了哪儿,原来是进了老鬼腰包:”那陛下该重重地罚!”
“烂萝卜难拔,底下牵连着坏根和泥,拔出一根带出一群,还得想想有无合适的人替补。”梁瀛摇了摇头。
基兰捡着小将军时零星的知识,牵过梁瀛的手揉了揉:“不行便在地域间吸纳人才,扩建学院,有虫……人告诉我,流动的制度才不腐败。”
梁瀛笑意敛了几分:“那人说的倒是不错,也确实该这般。”
他看着自己的手被拢在那只手掌下,虚虚交握着,指腹有些粗糙的薄茧不时刮挠他的手心,做出这些动作的人浑然不觉,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
这些话憋在心里和说与人听,确实有所不同。
虽然问题没有解决,但是舒畅了不少。
“陛下,你平时常去哪处玩?散步消食之地此类的也可。”基兰好奇地追问,他在这一路上已经抛出了一堆问题,他对自己错过的梁瀛的人生,这些年岁里发生过的一切都十分好奇。
“御花园,然后便是主殿周边走走。”梁瀛想了许久,还是没排出什么好玩的地方。
甚至没有出宫。
基兰举目一看,高高的红色砖墙,主殿边狭窄的小径,不然便是外围处仍显得逼仄的宫道,这里像一个四方的囚笼,困住了一个身体虚弱的皇帝。
困住了他的阿营。
“陛下。”他此刻也顾不上梁瀛会不会说他盗取别人的记忆了,一股脑地道,“还记得从前我们在草场上,说过要陛下做我的副将,当时陛下也应了的。”
梁瀛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只这浅淡一笑,也让小将军的骨头酥酥麻麻的:“你倒是有胆量提。”
基兰懂他,见这个神情便知道没有事,有事也无妨,他总归有千百伎俩哄着这人:“陛下,从这宫门出去,走近街市里,向右侧走,便有一家糖串铺子,里头的糖葫芦最是酸甜可口。”
梁瀛点点头:“我知道的,当时是你拉着我去……”他忽然歇了声。
基兰没有留意,继续道:“东街的昙花巷末,那卖酒的姑娘,能酿出整个京城最好的佳人酿。”
梁瀛没有接话,基兰便自顾自道:“还有那西街的巷口,有个摆着奇巧机关的铺子,我当初救了这机关师性命,你只管报上虞寄北的名号,看上什么挑什么便是。”
“再有便是……”他说了许多,最终收话时,转头朝着梁瀛笑道,“陛下多出去看看,要了解这些生民做什么,为什么苦恼,为什么欢愉,才能晓得他们想要什么。”
梁瀛认真地听着,一双陈澈的黑眸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消化这些:“朕记住了。”
基兰拽着梁瀛想往外去,却被他抬手拦下了:“我会去那些地方看看的。”
“现在,先坐下陪我吃餐饭吧。”
御膳房的餐点最为顶级,细腻而不油滑,但梁瀛天天吃着同样的手艺,终归还是会想虞寄北给他悄悄捎带来的小食。
“吃得惯?”梁瀛坐在他旁边,看基兰狼吞虎咽地扒着,口齿不清地说:“好久没吃这里的饭了,谢谢陛下……”
也不知道这人是哪里来的,谢谢和陛下两个字放在一起,旁人都是谢主隆恩,或叩谢陛下圣恩,只有他甚至将陛下和你混在一起用。
“你过得好么?”梁瀛问道。
基兰说的快,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很好,吃得饱睡得香,还有……”他顿住了。
梁瀛撑着下巴,好奇地看着他:“还有什么?”
“阿营,你知道我是从异世来的了吗……”基兰讪讪道,他明白自己瞒不了梁瀛多久,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猜到了。
梁瀛眼里难得闪过生动的狡黠:“试一试罢了。”
他分明什么也没说,是基兰自己不打自招。
“……”
大红虫怒夹一大口菜。
“看你这样,我觉得很好。”梁瀛吃了几口,就觉得胃口到了,这人眼疾手快地看出了他的意图,又往梁瀛饭碗里添了一勺子。
“……当初的事,对不起。”梁瀛道歉,基兰送到嘴边的筷子停住了,愣愣地看着梁瀛,即便这些话已经听雄主说过了,再听到还是觉得难过。
为自己,更为他的阿营。
即便看上去已经过了很多年,梁瀛在确认他是虞寄北后,说的第一句话还是这个。
不难想象这些年他独自揣着这句话过了多久,这句再也无法得到回应的道歉。
“不用难过,阿营。”基兰喉头哽住了,他抱住了眼前的皇帝,因为长时间没有类似激烈的肢体接触,和主动回抱他的雄主不一样,陛下的手无措地举在半空,慢慢地,试探地落在基兰背上。
“是我自己要去摘那朵花,也是我自己的疏忽。”基兰埋在他的脖颈间,安慰着他的陛下,“不是你的错,不用道歉的,阿营。”
他能感受到身体逐渐轻盈,基兰用力地抱住了他的陛下,抚摸着有些硌人的脊背。
他要心疼死了。
“有空的话,去外面走走看看,去草地上晒晒太阳,去江南给我摘朵莲花吧。”梁瀛抵在他的脖颈间,基兰垂着眸,感受到了一丝湿润。
“好……”应的声音有些沙哑。
“陛下,你会在未来见到我的。”基兰郑重地许诺道,“我会一直一直等待我的阿营。”
梁瀛搂着他的手紧了一些:”不准……食言。”
他用锁链也锁不住的人,从再度见面就想着用尽一切方法也要留下的人,梁瀛擦净了眼泪后,连自己也没有意料到地选择了放手,选择了让这令人上瘾的温度慢慢消失。
他不能将一个异世的灵魂囚困于这深宫中。
他说他们会有一天再度相会,那么他就会相信。
哪怕今天这条路,他往后要再次独自走上千万遍。
梁瀛终究不再淹没于命运的车轮下,而是有了他想要抵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