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的风是冷的,但不伤人。
它只是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幽灵,吹拂着这片亘古不变的灰色沙洲。
夜宸蹲在地上,很认真地生着火。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种事情了。
他习惯了用念头去操控火焰——那样的火精准、高效,却冰冷得像一块铁。
而现在,他却笨拙地学着记忆中凡人的样子,用最普通的干燥竹子搭起一个小小的火堆。
他甚至像模像样地找来几块表面光滑的黑色石头,搭成一个简易的灶台。
他将那些由夜清雪用「创世」之力催生出的「食材」放进一个从储物戒里翻出的最普通的陶罐里,加上从忘川河边取来的、清澈却带着一丝死寂味道的河水,架在了火堆上。
噼里啪啦——
橘红色的火焰跳动着,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映着他那双漆黑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眸子里第一次有了火焰的倒影。
第一次有了暖色。
夜清雪抱着膝盖坐在他对面,下巴搁在膝盖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嘴角一直带着一抹浅浅的、满足的笑意,仿佛眼前这简陋甚至有些滑稽的景象就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哥,」她突然开口,声音软软糯糯的,「你的手艺好像退步了。」
「以前你生火可比现在快多了。」
夜宸手上的动作一顿,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苦笑。
「是吗?」
「太久没做了,手生了。」
是啊。
太久了。
久到他都快忘了自己也曾有过那段需要为一日三餐奔波劳碌的凡人时光。
久到他习惯了杀戮、习惯了吞噬、习惯了用最冰冷的理智去算计人心——
却忘了如何熬一碗最简单的、带着烟火气的热汤。
他沉默地往火堆里添着柴。
火焰舔舐着陶罐底部,发出「咕噜咕噜」的悦耳声响。
一股清甜的、带着淡淡莲子香气的味道开始在空气中弥漫,驱散了这片死寂之地不少的阴冷。
「我沉睡的时候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夜清雪看着跳动的火焰悠悠说道。
「我梦见你成了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你穿着一身比夜还黑的衣服,披着一件像血一样红的披风。」
「你的身后站着无数的妖魔鬼怪,你的脚下是诸天神佛的尸骸。」
「你好像成了这个世界最让人害怕的大魔王。」
她说得很轻很慢,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别人的故事。
但夜宸的心却随着她的讲述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他没有回头,只是盯着那翻滚的汤羹,声音有些沙哑:
「那你怕吗?」
夜清雪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她摇了摇头。
「不怕。」
「为什么?」
「因为,」夜清雪理所当然地说道,「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你。」
「我知道我的哥哥他只是生病了。」
「他只是心里太苦了——」
「苦得只能用最厚的冰把自己包裹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
「苦得只能戴上最凶恶的面具,假装自己百毒不侵、无坚不摧。」
「但我知道,他的心还是软的。」
「还是那个会在下雪的夜里把唯一的一块干粮偷偷塞给我,自己却饿着肚子的傻瓜。」
夜宸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他握着烧火棍的手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没想到——
他这两辈子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狠戾、所有的疯狂,竟然被她用最简单的几句话就轻而易举地看穿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你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她都能一眼看穿你那坚硬外壳之下那颗最柔软也最疲惫的心。
「哥,」夜清雪将头又往膝盖上埋了埋,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以后别再那么辛苦了。」
「有我在呢。」
「就算全世界都背叛你、都与你为敌——」
「我也会一直站在你这边,陪你一起扛。」
夜宸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低下头,任由那被火焰熏出来的滚烫水汽模糊了视线。
一碗莲子羹很快就熬好了。
夜宸用不太熟练的手法盛了两碗——
一碗递给夜清雪,一碗留给自己。
羹很甜很糯。
莲子的清香、红枣的甘甜、冰糖的温润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和记忆中那个味道一模一样。
夜清雪小口小口地喝着,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
而夜宸也学着她的样子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甜。
很甜。
甜得有些发腻。
但就在那极致的甜味滑入喉咙的一瞬间——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阴冷无比的、带着淡淡腐朽气息的「毒」,悄无声息地顺着他的经脉融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毒」很奇特。
它不伤肉身,也不伤神魂。
它针对的是一个更玄奥、更本源的东西——
「因果」。
它像一只看不见的寄生虫,在悄悄地啃噬着夜宸与这个世界本就稀少的那几根因果之线——
试图将他彻底变成一个不属于过去、现在、未来的真正的「孤魂野鬼」。
夜宸握着汤匙的手在袖袍遮掩下猛地一紧。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到极致的杀机,但很快又被他完美地掩饰了下去。
他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个还在一脸幸福地喝着羹汤的夜清雪,脸上露出了和煦宠溺的笑容——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慢点喝,别烫着。」他说。
「嗯!」夜清雪重重点了点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
夜宸也低下头,继续一口一口地喝着那碗充满「家」的味道的莲子羹。
只是他的心里却比这忘川的河水还要冰冷。
他终于知道了那个神秘瞎子为什么要送信。
他也终于明白了那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它不是要杀他,也不是要夺舍他。
它是在用他唯一也是最致命的「软肋」,对他进行一场最温柔也最残忍的……
「炼化」。
它要一点一点磨灭掉他作为「人」的所有情感和羁绊。
它要斩断他与这个世界所有的因果——
最终将他炼制成一件最纯粹、最完美、只剩下「虚无」本能的……
究极「道兵」。
而他的妹妹夜清雪——
这个他发誓要用生命去守护的女孩儿——
从她出现在这座岛上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了那只「黑手」用来毒杀他的最甜蜜也最致命的……
「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