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槐阴镇的时候,正是秋老虎最厉害的时节。日头毒得能晒化柏油马路,可一到傍晚,穿镇而过的槐阴河起了潮气,镇上那棵几百年的老槐树下,就成了纳凉的好去处。老槐树枝叶繁茂,像把巨大的绿伞,树下总聚着些摇蒲扇的老人,唠些家长里短,也讲些本地的邪乎事儿。
我是来槐阴镇采风的,住在镇子东头一家老旧的招待所里。晚上闷得慌,便揣着瓶冰镇啤酒,晃到了老槐树下。树底下石凳石墩上坐满了人,烟气、汗味和蒲扇带起的风混在一起,倒也有种热闹的烟火气。
“……要说邪乎,还得是前两年王老四家那事儿,啧啧,想起来都让人后脊梁骨冒凉气。” 说话的是个干瘦的老头,姓赵,大家都叫他赵老倌,据说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是这槐阴树下讲故事的“主力”。
我凑过去,在旁边一个空石墩上坐下,侧耳听着。周围的人也都静了下来,显然对赵老倌要讲的事很感兴趣。
“王老四家,就在镇西头那片老房子里,挨着河边,屋子又旧又潮。” 赵老倌呷了口自带的搪瓷缸子里的茶水,慢悠悠地开了头,“王老四他媳妇,身子骨一直弱,常年吃药,面黄肌瘦的,走几步路都喘。两口子结婚多年没孩子,就盼着能有个一儿半女,可他媳妇那身子,医生都说悬。”
“那时候是夏天,跟现在差不多热,但他家那屋子,白日里都觉得阴凉。王老四白天在镇上的砖厂干活,晚上回来就守着媳妇。可就从入夏开始,怪事就来了。”
赵老倌的声音压得低了些,蒲扇摇得也慢了,周围的空气似乎也跟着静了下来,只有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
“先是王老四媳妇,说夜里总睡不踏实,觉得身边冷,就算盖着薄被也没用。刚开始王老四以为是屋子潮,没在意,还特意去买了个电褥子铺上。可没用,她还是说冷,而且不是身上冷,是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意。”
“后来,她就开始做噩梦。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鬼,就是觉得喘不过气,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上。她想喊,喊不出来;想动,动不了。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贴着她的脸,呼出来的气都是冰凉的,一点点往她鼻子、嘴巴里钻。”
我听得心里一紧,手里的啤酒瓶也凉得有点扎手。周围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有几个胆小的婆娘,下意识地往自家男人身边靠了靠。
“王老四起初以为是媳妇神经衰弱,还去镇上诊所抓了些安神的药。可吃了药,她还是睡不好,人也越来越瘦,眼窝都凹下去了,整个人看着就像被抽了魂儿似的,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差。白天没精打采,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做顿饭都得歇好几次。”
“王老四这下慌了,觉得不对劲。找了好几个医生来看,都说是体虚,开了补药,可吃下去跟没吃一样。直到有一天晚上,出事了。”
赵老倌讲到这儿,故意停了一下,抿了口茶,眼神扫过周围一张张专注的脸,包括我在内,都被他吊足了胃口。
“那天晚上,天特别闷,一丝风都没有。王老四累了一天,睡得死沉。半夜里,他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了。啥声音呢?就像是……就像是有人在用吸管吸粥,‘滋滋’的,又轻又密,还带着点……湿乎乎的喘气声。”
“王老四迷迷糊糊的,以为是媳妇在喝水,就想翻个身问问。可他一睁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点月光,差点没把魂吓飞!”
赵老倌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又迅速降下去,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颤音:“他看见,他家媳妇的床边,模模糊糊站着一个黑影!那黑影不是人样,没有具体的形状,就像是一团浓墨化不开的影子,轮廓在微微蠕动。最吓人的是,那影子的‘脸’的位置,正对着他媳妇的脸,离得特别近,几乎贴在一起!”
“那‘滋滋’的声音,就是从那影子和他媳妇脸中间发出来的!他媳妇躺在床上,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嘴巴微张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可那眼神……那眼神里全是恐惧,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动也动不了!”
我的后背已经开始冒冷汗了,啤酒瓶在手里滑腻腻的。周围有人忍不住低呼了一声,还有人把蒲扇摇得飞快,像是想扇走什么看不见的寒意。
“王老四吓得浑身发抖,想喊,嗓子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想爬起来,手脚却软得跟面条似的。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团黑影,在他媳妇脸前晃了好一会儿,那‘滋滋’的声音才慢慢停了。”
“然后,那黑影就像烟雾一样,慢慢往后退,退到墙角,一下子就不见了,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黑影一消失,王老四媳妇‘啊’地一声尖叫出来,接着就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王老四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和力气,赶紧开灯去看媳妇。”
“灯一亮,王老四差点没晕过去。他媳妇那张脸,比之前更吓人了!本来就瘦,现在简直像皮包骨头,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就像被晒干了的草一样,蔫巴巴的,一点生气都没有。”
“从那以后,王老四媳妇的身体就彻底垮了。白天连床都下不了,饭也吃不下,就靠喝两口米汤吊着。夜里更是不敢睡觉,一闭眼就说看到那团黑影站在床边,吓得浑身发抖,哭着喊着让王老四开灯。”
“王老四没办法,只能二十四小时开着灯,可就算开着灯,他媳妇还是说能感觉到那东西在屋里,说那东西的冷气能透过灯光渗进来。”
“镇上的老人听说了这事,有人就嘀咕,说这不像生病,倒像是撞上了‘食精鬼’。”
“食精鬼?” 旁边有个年轻小伙子忍不住插嘴问,“赵大爷,啥是食精鬼啊?”
赵老倌叹了口气,脸色变得更加凝重:“食精鬼,老辈人说,是一种专门吸食人精气的邪物。它不害人命,可它吸了人的精气,人就会变得精神萎靡,身体越来越差,跟得了慢性病似的,慢慢被耗干。这东西最喜欢找身体虚弱的人,或者是在人熟睡的时候下手,因为那时候人的阳气弱,防备也低。”
“它们怎么吸精气呢?就像王老四看到的那样,凑到人脸前,从口鼻里吸。被吸过的人,会觉得特别冷,尤其是胸口和丹田的位置,那是精气聚集的地方。时间长了,精气被吸干,人也就没了。”
“王老四家这事儿,十有八九就是撞上食精鬼了。他媳妇本来就体虚,阳气不足,正好成了那东西的目标。”
“那后来呢?王老四媳妇怎么样了?” 有人急切地问。
“后来啊……” 赵老倌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凉,“王老四找了好多人来看,找过跳大神的,也找过懂行的先生。有个先生来看了,说他家屋子阴气太重,又挨着河边,容易招邪。那食精鬼估计是在附近什么地方盘踞久了,盯上了他媳妇。”
“先生给了些符纸,让贴在门窗和床头,又让王老四弄了些朱砂,混着雄鸡血,在屋里墙角都抹了一遍。还叮嘱他,晚上睡觉一定要开着灯,最好在床头放一把剪刀,刀刃朝外,说这东西怕阳气和利器。”
“刚开始几天,好像有点用,他媳妇说夜里没再看到黑影,也能睡一会儿了。王老四以为没事了,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可没过多久,更吓人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晚上,王老四按照先生说的,灯开着,剪刀也放在床头了。他媳妇睡得还算安稳,王老四自己也累得不行,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可睡到半夜,他又被那‘滋滋’的声音吵醒了!跟上次一样,还是那种吸东西的声音,就在他身边!”
“王老四猛地睁开眼,差点吓瘫了!只见床头那把剪刀,好好地放在那里,可他媳妇的脸上,竟然……竟然贴着一张模糊的‘脸’!那‘脸’没有五官,就是一团扭曲的黑影,正‘贴’在他媳妇的嘴上,发出‘滋滋’的吸允声!”
“他媳妇的身体在微微抽搐,眼睛闭着,眉头痛苦地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可怕的噩梦。王老四吓得魂飞魄散,想起先生说的话,抓起床头的剪刀就朝那黑影挥过去!”
“说也奇怪,那剪刀刚挥过去,那团黑影就‘嘶’地一声,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退开,一下子又缩到了墙角,消失了。”
“可这一次,他媳妇伤得更重了。第二天起来,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眼神呆滞,喂她米汤都喝不进去,就那样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没几天就……就咽气了。”
赵老倌的声音低沉下去,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槐树叶沙沙的响声,像是在叹息。我感觉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尽管是夏夜,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往上窜。
“王老四媳妇死了之后,那食精鬼好像就没再出现过。有人说,是那东西吸干了精气,就走了;也有人说,是先生的符纸和朱砂起了作用,把它赶走了。”
“不过,从那以后,镇西头那片老房子,就更少有人去了。尤其是挨着河边那几家,一到晚上,门窗关得死死的,灯也开到天亮。”
“赵大爷,那食精鬼……长什么样啊?真的就是一团黑影吗?” 刚才那个小伙子又问,声音里带着点害怕。
赵老倌摇摇头:“老辈人说,食精鬼没有固定的形态,有时候像团黑影,有时候又像一阵冷风,飘忽不定。它们没有实体,一般的东西伤不到它们,只有阳气重的人,或者一些辟邪的法器,才能让它们忌惮。”
“最主要的是,这东西专挑体弱的人下手,尤其是睡觉的时候。所以啊,老辈人都叮嘱,身体弱的人,晚上睡觉一定要关好门窗,屋里别太阴暗潮湿,最好身边有个人作伴,阳气足一些,也能挡一挡。”
“还有啊,要是晚上睡觉,突然觉得胸口发闷,浑身发冷,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千万别慌,也别害怕,心里使劲想些阳气重的东西,比如太阳,比如家里的香火,或者干脆咬自己舌头一下,让自己疼醒。醒了之后,赶紧开灯,在屋里走一走,喝点热水,把寒气驱散。”
赵老倌说着,又呷了口茶,目光扫过周围的人,尤其是几个年轻人:“现在的年轻人,不信这些,觉得是封建迷信。可有些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世上,有些东西,不是咱们肉眼能看见的。”
“就说王老四家这事儿,好好的一个人,就因为撞上了这么个东西,就这么没了。你说冤不冤?所以啊,晚上睡觉,尤其是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可得留点神。”
故事讲完了,老槐树下的气氛一时有些压抑。有人起身告辞,说回去得把门窗关好;有人还在低声议论着,时不时朝镇西头的方向望一眼。
我也站起身,跟赵老倌道了谢,慢慢往招待所走。夜已经深了,槐阴河的潮气更重了,路边的路灯昏黄,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过一条小巷时,一阵风吹过,巷子里的枯叶被卷起来,发出“沙沙”的响声。我下意识地裹了裹衣服,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赵老倌讲的那个食精鬼,想起了那团贴在人脸上的黑影,和那“滋滋”的吸食声。
心里一阵发毛,我加快了脚步。回到招待所,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门窗都检查了一遍,然后把屋里的灯全开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身边凉飕飕的,甚至好像能听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湿乎乎的喘气声。
我赶紧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赵老倌说的话,想着太阳,想着家里温暖的灯光。过了好一会儿,才在一片光亮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后来我离开了槐阴镇,再也没去过。但每次想起那个夏夜,老槐树下赵老倌讲的故事,想起那个被食精鬼吸干了精气的女人,我后背的汗毛还是会忍不住竖起来。
这世上的邪乎事儿,或许真的就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等着那些阳气虚弱、防备松懈的人。所以,夜深人静,当你熟睡之时,可千万要当心,别让那冰冷的、无形的东西,靠近你的口鼻,吸走你赖以生存的精气。
毕竟,有些寒意,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有些恐惧,是藏在深夜的呼吸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