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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听老崔头讲起山里头的“小不点儿”,是在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那会儿村子刚通了水泥路,可天一擦黑,青壮年大多猫在屋里看电视,村口的老槐树下,就剩下我们几个好唠嗑的,围着老崔头那盏忽明忽暗的马灯取暖。老崔头吧嗒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寒气里一明一灭,他嗓子跟被砂纸磨过似的,一开口就带着股子山里的潮气。

“你们可别不信,”他吐了个烟圈,眼神往村后黑黢黢的老林子瞟了一眼,“这老林子啊,不光长树长草,还长些个见不得光的东西。尤其是‘迷魂岭’那一片,早年走丢过多少人,你们年轻人怕是记不清了。”

我们都知道“迷魂岭”,那是村后老林子深处的一片乱山,据说进去的人十有八九找不着北,轻的饿个几天爬出来,重的就跟人间蒸发似的。村里老人常说,那地儿“不干净”,让小孩别往跟前去。

老崔头顿了顿,接着说:“我年轻那会儿,跟你们一样,不信邪。觉得不就是个林子吗,还能吃了人?直到我遇见了王老五家的那个事……”

王老五是我们邻村的一个樵夫,四十多岁,光棍一条,靠着上山砍柴卖钱过活。这人胆大,也熟悉山路,别人不敢去的深林子,他敢钻。出事那年,他大概是想趁着开春前多砍些柴,换点钱置件新衣裳,就独自一人进了迷魂岭。

“那天晌午,日头正足,”老崔头的声音低了些,“王老五背着柴刀,扛着扁担,还带了几个玉米面窝头,就往山里去了。临走前,跟他隔壁的张婆子说了句,说‘砍够了就回来’。谁知道,这一去,就没了音讯。”

头两天,村里人没在意,以为他在山里找了个地方歇脚,多砍了两天柴。可到了第三天,还不见人回来,张婆子着急了,喊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进迷魂岭找人。

“那几个汉子,都是山里长大的,论认路,不比王老五差。”老崔头吧嗒着烟,“可他们在林子里转了一整天,连王老五的影子都没见着。怪事就怪事在这儿——他们说,一进迷魂岭那片低洼地,雾就起来了,明明是大晴天,那雾浓得跟奶似的,伸手不见五指。”

我忍不住插了句嘴:“雾大也不至于找不着人吧?喊两声呢?”

“喊?”老崔头冷笑一声,“他们喊了,嗓子都喊哑了,除了自己的回声,啥也没有。更邪乎的是,他们觉得自己明明是朝着一个方向走,可转来转去,总能看见那棵长了半边枯瘤的老松树。那棵树,我知道,在迷魂岭深处,平时少有人去,怎么可能转几圈都遇见?”

这时候,旁边的李二叔也点头:“对,我也听说过,迷路的人容易绕圈子,看见重复的东西。”

“这还不算啥,”老崔头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重新填了些烟丝,“最吓人的是第四天早上,王老五自己从林子里爬出来了。不是走出来的,是爬出来的,跟条狗似的,浑身是泥,脸上、手上全是被树枝划破的口子,血都结成了痂。”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马灯的光晃了晃,把老崔头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土墙上,显得有些扭曲。

“等人把他抬回屋里,灌了点热汤,他才缓过神来。可一开口,就瞪着眼睛胡言乱语,说什么‘红眼睛的小娃娃’、‘追着他笑’、‘走不出去’……”

老崔头说,王老五断断续续地,把他在林子里的遭遇说了出来。

那天他进了迷魂岭,砍了两担柴,看看日头偏西,就想找条近路下山。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片从没见过的洼地。那地方怪得很,四周全是高大的古树,遮天蔽日,地上长满了厚厚的苔藓,踩上去软乎乎的,还透着股子阴冷。

起初他没在意,觉得可能是自己走岔了路,就想凭着记忆往回走。可走了没多会儿,他就发现不对劲了——周围的景象好像没变过,那几棵歪脖子树,那块像棺材板的大石头,总是在他眼前晃。

“他说,那雾就是这时候起来的,”老崔头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股子土腥味,还带着点甜腻腻的怪味。雾一起,光线就暗了,明明是下午,看着却跟黄昏似的。”

王老五开始慌了,他大声喊,希望能有路过的山民听见。可喊了半天,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声音,还有林子里不知什么鸟叫,听着格外瘆人。他想拿出窝头吃一口,定定心,可摸了摸腰间的布包,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

“人一饿,心就更慌了。”老崔头叹了口气,“他想着赶紧找路下山,可越急越找不着。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声音。”

“啥声音?”旁边一个小年轻忍不住问,声音有点发颤。

“像是小孩笑,”老崔头眯起眼睛,“咯咯的,又脆又尖,听着挺欢实,可在那老林子里听着,就跟刀子刮骨头似的。他顺着声音找过去,想问问是不是谁家的孩子也迷路了。”

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能想象那画面:浓雾弥漫的老林子,一个壮汉,听见小孩的笑声,循声而去,那该是多诡异的场景。

“他走了没几步,就看见雾里有个影子。”老崔头的烟锅又亮了,“不大,也就三岁小孩那么高,蹲在一丛灌木底下。他心里一喜,想着可算见着人了,就喊了声‘小娃娃,你咋在这儿?’”

那影子听见声音,慢慢转了过来。王老五说,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幕。

“那哪是啥小娃娃啊!”老崔头猛地吸了口烟,烟雾从他鼻孔里冒出来,“浑身赤黑赤黑的,像是被火烤过的焦炭,可皮肤又透着点诡异的光泽。最吓人的是那眼睛,通红通红的,跟两盏小灯笼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你。耳朵老长了,耷拉在肩膀上,头发倒是乌黑油亮,跟抹了油似的,披散着。”

这描述,跟老辈人说的“魍魉”简直一模一样!我小时候听奶奶讲过,说山林里有种小鬼,长得像小孩,专门迷惑行人,让人迷路。没想到,王老五真遇上了。

“王老五当时就吓傻了,腿肚子直打转,想跑,可脚底下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老崔头说,“那‘小不点儿’就那么蹲着,看着他笑,咯咯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想喊,可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啥也喊不出来。”

更邪门的是,那“小不点儿”虽然没动,可王老五感觉它离自己越来越近,那股甜腻腻的怪味也越来越浓,闻得他头晕眼花,脑子都不管用了。

“他说,当时就觉得眼前的路变了,”老崔头比划着,“明明是刚才走过的地方,可看着又陌生。那‘小不点儿’的笑声在他耳边绕来绕去,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一会儿又好像在头顶上。他想往回走,可走了几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丛灌木底下,那‘小不点儿’还在那儿蹲着,冲他笑。”

这就是魍魉鬼的害人法子——迷惑心智,让人在原地打转,永远走不出去。王老五被困在那片洼地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白天,他能看见那赤黑色的小影子在雾里若隐若现;晚上,那红眼睛就像鬼火一样,在黑暗中盯着他。

“他说,最难受的不是饿,也不是累,是心里那股子绝望。”老崔头的声音有些沙哑,“明明知道家就在山外头,可就是走不出去。看着那‘小不点儿’的红眼睛,听着它的笑声,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越挣扎越紧。”

他试过用柴刀砍树做标记,可等他转一圈回来,发现那些砍痕早就不见了,树皮光滑如初,好像从来没被砍过一样。他也试过跟着太阳的方向走,可那雾时浓时淡,太阳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完全分不清方向。

“到后来,他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啃树皮,喝泥坑里的水。”老崔头摇摇头,“人都快熬干了,可那‘小不点儿’还在那儿,不远不近地跟着,就像看耍猴似的看着他。”

说到这儿,老崔头停了下来,又吧嗒起旱烟。马灯的油快耗尽了,光线越来越暗,周围的空气好像都跟着冷了下来。我们谁也没说话,仿佛能透过老崔头的讲述,感受到王老五在那片浓雾弥漫的林子里,被无形的恐惧缠绕的绝望。

“后来呢?他怎么出来的?”终于有人忍不住问。

老崔头吐出最后一口烟,把烟锅在地上磕了磕:“他说,是在一个后半夜,月黑风高,那雾特别浓,啥也看不见。他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快死了,就靠着一棵树坐着,等死。可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鸡叫声,是村里的公鸡打鸣!”

“鸡叫?”我们都愣住了,迷魂岭离村子好几里地,怎么可能听见鸡叫?

“是啊,他说那鸡叫声特别清楚,跟在耳边似的。”老崔头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他一下子就醒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就朝着鸡叫声的方向爬。爬着爬着,雾好像就淡了,耳边的笑声也没了。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趴在迷魂岭的边缘,离村口也就百来步远!”

王老五被人抬回家后,大病了一场,躺了半个多月才勉强能下地。可从那以后,他就落下了病根,只要一听见小孩笑,或者看见雾大的天气,就浑身发抖,嘴里念叨着“红眼睛……小不点儿……”

“后来呢?王老五怎么样了?”我追问。

“还能怎么样?”老崔头叹了口气,“那事之后,他再也不敢进深山了,就在村子附近砍点柴火,换点口粮。人也变得寡言少语,眼神总是怯生生的,见了生人就躲。没两年,就得了场急病,走了。”

老崔头说完,四周陷入了沉默。只有马灯偶尔发出“滋滋”的声响,还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吠,更显得这夜晚空旷而死寂。

“老崔头,你说这世上,真有那魍魉鬼?”李二叔小声问,语气里带着不确定。

老崔头没直接回答,只是望着村后那片黑沉沉的老林子,半晌才说:“林子大了,啥鸟都有。这山啊,太深了,有些东西,信也好,不信也罢,最好别去招惹。尤其是迷魂岭那片,雾起的时候,千万别往里钻。”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声音低沉而郑重:“王老五说,那‘小不点儿’看着像小孩,可那眼睛里啊,一点人味儿都没有,全是……怨毒。它就喜欢看你迷路,看你绝望,看你慢慢等死……”

我打了个寒噤,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想象着在浓雾弥漫的老林子里,一个赤黑色的小身影,长着通红的眼睛和长长的耳朵,披散着乌黑的美发,悄无声息地跟在你身后,看着你在恐惧和绝望中迷失方向,最终被饥饿和寒冷吞噬……这画面,比任何鬼怪都更让人不寒而栗。

那晚上,我回到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听着就像有人在耳边低语。我忍不住朝村后老林子的方向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我总觉得,在那片浓密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一双赤红的眼睛,正隔着遥远的距离,静静地注视着村子,注视着每一个敢于踏入它领地的人。

老崔头的故事,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从那以后,我每次路过村后那片林子,心里都会咯噔一下,尤其是在起雾的天气,更是绕着走。我知道,这世上或许真的有些东西,是科学无法解释的,它们潜藏在深山老林的角落里,遵循着自己的法则,等待着那些不小心闯入的灵魂。

而王老五的遭遇,就像一个血淋淋的警示,提醒着每一个山脚下的人:对自然,对山林,要永远保持一份敬畏。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那片遮天蔽日的绿荫之下,在那团突如其来的浓雾之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未知与恐惧。或许,那咯咯的笑声,那赤红色的眼睛,从来就没有真正离开过那片迷魂岭,它们只是静静地蛰伏在那里,等待着下一个迷路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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