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瑛的离开，并未让某些人的心思消停。贾宝玉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往潇湘馆跑。今日送一盆开得正盛的绿菊，明日捧一匣子新得的胭脂水粉，后日又寻来一本孤本诗集。他眼神痴缠，言语殷切：“好妹妹，你看这花儿，开得多精神！摆在案头，看着也欢喜！”“好妹妹，这胭脂是上用贡品，最衬你的肤色！”“好妹妹……”
黛玉起初还能耐着性子应付几句，后来便愈发疏淡。她身子虽弱，心气却高。宝玉这般黏腻而毫无分寸的殷勤，在她看来，不过是自我感动式的纠缠，与她心中那份深沉、霸道却带着尊重与分寸的回护，天差地别。她往往只淡淡一句“放着吧”，便不再多言，或是让紫鹃收了东西，自己则专注于手中的书卷或针线，将宝玉晾在一旁。宝玉碰了软钉子，也不气馁，只痴痴地看着她清冷的侧脸，越发觉得她像那月中仙子，可望而不可即。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黛玉生辰。
潇湘馆内，紫鹃和雪雁早早起来布置，插了新剪的梅花，点了暖炉，备好了茶水点心。可黛玉自己却兴致缺缺。案头堆着姐妹们送来的贺礼：探春送了一套精美的文房四宝；惜春送了一幅自己画的《寒梅傲雪图》；迎春送了一对赤金点翠的耳坠；宝钗的礼物最为周全贵重——一匣子上用官燕，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锦，外加一套新出的时兴话本子。
宝玉更是早早赶来，捧着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支赤金累丝嵌红宝石的凤钗，华贵非常。他满脸堆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热切：“好妹妹！生辰吉乐！这支钗子，是我特意寻来的，最配你！快戴上瞧瞧！”
黛玉看着那堆砌着金玉珠翠的礼物，心中却是一片荒芜。这些东西再贵重，于她而言，不过是提醒着她寄人篱下、依靠他人施舍度日的现实。她最想要的，不过是远方一句平安的问候，一声带着混不吝笑意的“林妹妹，生辰吉乐”。她勉强笑了笑，让紫鹃收下东西，并未试戴那支凤钗，只淡淡道：“多谢宝二哥费心。”
宝玉见她反应冷淡，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她的容颜吸引，痴痴道：“妹妹今日真好看……比那画上的仙娥还美……” 他目光灼灼，粘稠得让人不适。
薛宝钗与史湘云联袂而来。宝钗依旧是一身得体的藕荷色妆花缎褙子，笑容温婉得体，将礼物奉上，说了几句“福寿安康”的吉祥话。史湘云则穿着大红撒花箭袖，叽叽喳喳，送了一对憨态可掬的泥塑兔儿爷。
晚宴设在藕香榭。虽无螃蟹宴那般盛大，却也精致丰盛。贾母遣鸳鸯送了贺礼来，人却未至。席间，宝玉依旧围着黛玉打转，殷勤布菜，口中“好妹妹”不断。黛玉心中烦闷，又因思念远方之人，只略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银箸，神色恹恹。
薛宝钗看在眼里，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嘴角噙着一抹温婉的笑意，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席间众人听到：“林妹妹今日瞧着精神不大好，可是身子又不爽利了？还是……思念故土，心有所感？”她话语温和，眼神却带着探究，仿佛在黛玉的沉默中嗅到了什么。
史湘云心直口快，闻言立刻接口，声音清脆，却带着几分不经大脑的刻薄：“宝姐姐说得是！林姐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总爱多心！一点小事也能琢磨半天，平白惹自己不高兴！像这生辰，本是开心日子，大家伙儿都来贺你，偏你还要愁眉苦脸的，倒显得我们……”她说着，还对着宝钗挤眉弄眼，一副“你懂我意思吧”的表情。
这番话，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在黛玉心上！多心？小性儿？愁眉苦脸？史湘云这看似无心之语，却精准地踩中了黛玉最敏感、也最厌恶被提及的痛处！尤其是在这生辰之日。
宝钗适时地拉了拉湘云的袖子，嗔怪道：“云丫头！快住口！林妹妹身子弱，心思细腻些也是常情，岂是你能浑说的？”
宝玉也皱起眉头，不满地看了湘云一眼：“云妹妹，你少说两句！” 他虽维护黛玉，可那点维护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黛玉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她看着宝钗那副永远得体、永远置身事外的温婉假面，看着史湘云那副被人当枪使还浑然不觉的愚蠢嘴脸，看着宝玉那于事无补的“维护”，一股深沉的悲凉与孤寂瞬间淹没了她。这满桌佳肴，这满座“亲友”，这所谓的生辰宴，只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与讽刺。她攥紧了膝上的丝帕，指尖冰凉，几乎要将那丝帛绞碎。
就在这气氛凝滞、黛玉摇摇欲坠之际，藕香榭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而略带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守门的婆子慌慌张张地进来禀报：“老太太、太太，外头……听雨轩的秋水姑娘求见林姑娘，说……说有急事！”
众人皆是一愣。听雨轩的秋水？她来做什么？还在这晚宴之时？
薛宝钗眉头微蹙，史湘云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贾宝玉更是疑惑不解。
黛玉心头却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快请！”不等贾母那边发话（王夫人今日也未至），黛玉已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身玄色劲装、腰悬短刀的秋水大步走了进来。她目不斜视，无视满座惊愕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到黛玉面前。她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发梢甚至沾着未化的雪粒，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林姑娘！”秋水对着黛玉，单膝点地，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礼，声音沉稳有力，“婢子秋水，奉公子之命，特来为姑娘贺寿！”她说着，将一直小心护在怀中的一个硕大的、用厚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食盒，和一个用锦缎包裹的方方正正的物件，双手奉到黛玉面前。
满室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秋水和她手中的东西上。
黛玉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她颤抖着手，先接过了那个锦缎包裹。解开系带，掀开锦缎——
里面是一个极其精巧的、用上等紫檀木雕刻而成的不倒翁！那不倒翁造型圆润可爱，眉眼弯弯，笑容可掬，穿着缩小版的玄色箭袖袍子，腰间还刻着一把小小的佩刀，活脱脱就是贾瑛的q版模样！最妙的是，无论怎么推它，它都会憨态可掬地摇晃着，最终稳稳当当地立住，仿佛永远不会被打倒！这雕刻的刀工略显稚拙，有些细节甚至不够圆滑，一看便知是手工精心打磨，绝非匠人所制！
“这……这是……”黛玉指尖颤抖着抚过那不倒翁光滑的木质纹理，感受着那笨拙却充满心意的雕刻痕迹。
“是公子亲手做的。”秋水的声音带着一丝自豪与暖意，“公子在扬州寻了最好的紫檀木料，自己画样子，一刀一刀刻出来的。他说……他说姑娘心思重，容易伤怀，送这个给姑娘，愿姑娘无论遇到何事，都能像这不倒翁一样，心志坚定，笑口常开，永远……不会被打倒。”秋水的声音微微发哽，显然也被主子的这份用心深深触动。
亲手做的……黛玉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仿佛看到千里之外，那个在灯下拿着刻刀，一笔一划雕刻着木头的挺拔身影。那份沉甸甸的心意，透过这小小的不倒翁，滚烫地传递到她手中。
秋水又打开了那个厚棉布包裹的食盒。盖子掀开，一股熟悉而诱人的甜香瞬间弥漫了整个藕香榭！食盒里，赫然是一个缩小版的、却依旧精致的奶油蛋糕！雪白的奶油裱花细腻，上面点缀着几颗鲜红欲滴的草莓，还用果酱写着几个歪歪扭扭却充满力量的字：林妹妹，生辰吉乐！
“这蛋糕……”秋水看着黛玉瞬间亮起的眼眸，温声道，“是公子离京前，亲自教会婢子的。每一种配料的比例，打发奶油的火候，裱花的技巧……公子都手把手教了婢子好几遍，就怕婢子做不好，赶不上姑娘的生辰。公子说……说姑娘爱吃这个。”
离京前……就教会了……黛玉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怀中的不倒翁上。原来他早就想到了！早就安排好了！在她还不知道要忍受多久离别的时候，他已经为她备下了生辰的暖意！那句年年都给你做并非一句空话！
秋水最后从怀中取出两封书信，一封厚重些，信封上写着“林妹妹亲启”，那力透纸背、龙飞凤舞的字迹，正是贾瑛无疑！另一封字迹清雅端方，写着“吾儿黛玉”，是父亲林如海的信！
“公子的信和老爷的信，是刚随加急驿报送到的。公子在信里说……”秋水顿了顿，目光扫过席间神色各异的众人，尤其在脸色铁青的薛宝钗和有些不知所措的史湘云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冰寒刺骨的杀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公子说，他最放不下的，便是姑娘。让婢子务必看护好姑娘，寸步不离。若有人不长眼，敢在这生辰吉日惹姑娘烦心，让姑娘掉一滴眼泪……”秋水的手，缓缓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那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威慑，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全场，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公子说了，他回来，定会亲自一一清算！”
最后四个字，如同寒冰掷地，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伐之气！薛宝钗脸上的温婉笑容彻底僵住，指尖发白。史湘云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出声。宝玉也呆住了。
秋水说完，那凛冽的杀气瞬间收敛，又变回了那个沉稳的侍女。她对着泪流满面、却紧紧抱着不倒翁和书信的黛玉，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柔的笑容，声音也放得柔和：“姑娘，公子还让婢子带句话给您：‘小丫头片子，生辰吉乐！好好吃饭，乖乖练功，等小爷回来检查！要是瘦了，仔细你的皮！’”
“噗嗤……”黛玉被他这熟悉的、混不吝的威胁逗得破涕为笑，又哭又笑，像个委屈又欢喜的孩子。她紧紧抱着那个刻着贾瑛模样、憨态可掬的不倒翁，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指尖抚过蛋糕上那歪歪扭扭的祝福，心头那数月来的孤寂、委屈、思念，在这一刻，被这跨越千山万水而来的、笨拙却滚烫的心意，彻底熨帖填满。
藕香榭内，烛火摇曳。满桌佳肴，满座宾客，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黛玉的世界里，只剩下怀中这个不会倒下的“小瑛三爷”，鼻尖萦绕的甜蜜蛋糕香气，和那两封紧贴心口、载着无尽思念与守护的书信。她知道，纵使相隔万里，她亦非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