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的秋意愈发深浓,几竿翠竹在渐凉的夜风里沙沙作响,叶尖儿凝着的寒露愈发剔透。黛玉拥着锦被坐在灯下,手中虽执着一卷书,目光却有些飘忽。案头那个裹着厚厚棉布的暖水袋早已凉透,静静搁在灯影里,像一枚温润的琥珀,封存着那个让她心绪难宁的黄昏。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锡壁,那日腹中刀绞般的寒意似乎又隐隐泛起,然而紧随其后的,便是那隔着厚厚棉布熨帖而来的、恰到好处的温暖,霸道地驱散了所有冰冷。还有……还有他哼得七零八落却字字敲在心坎上的童谣……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黛玉的脸颊蓦地飞起两片红云,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胭脂梅。她猛地合上书卷,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微凉的掌心。羞死了!自己当时怎么就……怎么就让他留在那儿了?还……还听着那不成调的曲子睡着了!紫鹃定是都瞧见了!这混不吝的三哥哥!总是这样!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搅乱一池静水,留下这些让人心头发烫、辗转难眠的印记!
可偏偏……这印记暖得让人舍不得擦去。
“姑娘,该歇了。”紫鹃端着安神茶进来,看着自家姑娘灯下含羞带怯、眼波流转的模样,心中了然,抿嘴一笑,“那‘水袋’凉了,奴婢拿去添些热水?”
黛玉慌忙摆手,像被烫到似的:“不……不必了!收起来吧!”她顿了顿,声音细若蚊蚋,“……留着就好。”
紫鹃笑意更深,也不点破,只将茶盏放在她手边:“那姑娘早些安歇,夜里凉,盖好被子。”说完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室内重归寂静。黛玉捧起温热的茶盏,袅袅热气熏蒸着她的眉眼。心头的悸动与羞涩如同这茶香,丝丝缕缕,萦绕不去。那个带着一身寒气翻窗而入、又用温柔驱散她所有冰冷与羞惭的身影,在灯影摇曳中愈发清晰。
圣旨来得毫无征兆,如同深冬里一道惊雷,劈开了贾府表面维持的平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贾瑛,才具干练,于盐务一道颇有建树。今江南盐政积弊丛生,倭寇滋扰沿海,民生凋敝。特命尔为钦差,领兵部侍郎衔,兼理两淮盐政,协办江南剿倭事宜!赐尚方宝剑,便宜行事!所到之处,如朕躬亲!望尔殚精竭虑,肃清积弊,荡平倭氛,以安社稷!钦此——!”
宣旨太监那尖利高亢的声音在荣禧堂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上。贾府上下,从贾母、贾政到王夫人、邢夫人,再到闻讯赶来的贾珍(虽瘫着,也抬了来)、贾琏、贾蓉等,无不震惊失色!
钦差!兵部侍郎衔!兼理盐政!协办剿倭!尚方宝剑,便宜行事!
这哪里是寻常的差遣?这分明是赋予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生杀予夺、先斩后奏的滔天权柄!更透着一股浓烈的、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江南盐政,那是何等庞杂的利益网?甄家,又是何等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剿倭,更是刀头舔血、九死一生的凶险差事!
贾母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惊疑与难以言喻的复杂。她看着堂下那个跪接圣旨、脊背挺得笔直如标枪的庶孙,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野种”,早已不是她能掌控、甚至能理解的存在了。皇帝如此重用,是福是祸?
贾政脸色煞白,额头渗出冷汗。他既为贾家出了个如此“出息”的子弟感到一丝荒诞的荣耀,更多的却是巨大的惶恐与不安。盐政、剿倭、尚方宝剑……哪一样不是烈火烹油?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张了张嘴,想叮嘱几句“谨慎”、“忠君体国”的套话,却在对上贾瑛那双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黑眸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夫人捻着佛珠的手死死攥紧,指节泛白。她看着贾瑛接过那柄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尚方宝剑,看着他那副宠辱不惊、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混不吝表情,心中翻涌着强烈的嫉妒、恐惧和怨毒!凭什么?!凭什么这个卑贱的庶子能一步登天?她的宝玉呢?她的宝玉还在这深宅大院里,为一个林黛玉神魂颠倒!巨大的落差和不甘,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总督盐务?剿倭?好啊!最好死在任上,省得在府里搅风搅雨,带坏她的宝玉!
贾赦等人更是面如土色,看向贾瑛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忌惮。尚方宝剑!那是能直接砍了他们脑袋的东西!
薛宝钗安静地侍立一旁,温婉的面容下,心念急转。总督盐务……这是个何等炙手可热又危机四伏的位置!贾瑛此去,若能成事,权势必将更盛……若不成……她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臣,贾瑛,领旨谢恩!”贾瑛的声音清朗平静,听不出半分波澜。他双手接过圣旨和尚方宝剑,动作沉稳。那柄装饰华丽、寒气逼人的宝剑被他随意地挎在腰间,与他那身玄色劲装相得益彰,更添几分凛冽的煞气。
圣旨一下,贾府瞬间炸开了锅。有人惶恐不安,有人羡慕嫉妒,有人暗中算计。而贾瑛却仿佛置身事外,回到听雨轩,只吩咐秋水简单收拾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