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内,熏香袅袅,金兽吐瑞。紫檀木的八仙桌上铺着猩红洋毡,各色细巧点心、时令鲜果琳琅满目。贾母歪在正中的罗汉榻上,背后靠着弹墨蟒引枕,鸳鸯跪坐在脚踏上,轻轻地为她捶着腿。王夫人、邢夫人分坐左右下首的紫檀官帽椅上。薛姨妈带着宝钗坐在稍远些的绣墩上,笑容温煦。三春姐妹也都在座,各自安静。宝玉腻在贾母身边,正拿着一碟子玫瑰酥献殷勤。
黛玉坐在贾母榻边的绣墩上,穿着那件雨过天青色的素绫袄儿,外罩月白比甲,气色瞧着比前些日子红润了些,眼神也清亮。只是在这富贵堆金砌玉的荣禧堂里,她安静得像一抹青烟,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清冷。
贾母呷了一口老君眉,慈爱的目光落在黛玉身上,端详了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玉儿,我瞧着你这气色倒是比前些日子好了些?只是……”她顿了顿,眼神里带着探询,“怎么听说,你停了王太医开的人参养荣丸了?那可是滋补的好东西,你身子弱,一日也离不得的。可是那药吃着不受用?还是下人们伺候得不用心,忘了煎?”
这话一出,堂内气氛微凝。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投向了黛玉。
王夫人端坐在椅上,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迦南香佛珠,闻言抬起眼皮,脸上依旧是那副菩萨般的宽厚笑容,语气温和关切:“老太太说得是。林姑娘的身子骨是头等大事。那人参养荣丸是太医院圣手开的方子,最是温补滋养。若是吃着哪里不适意,或是下人们疏忽了,只管告诉我,我定重重责罚。”她目光转向黛玉,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莫不是……嫌那药味苦?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蜜饯……”
黛玉放下手中只沾了沾唇的茶盏,抬眼迎向贾母和王夫人探询的目光,神色平静,声音清越:“多谢老太太、太太关心。并非药苦,也非下人怠慢。”她微微一顿,目光坦然,“前些日子,瑛三哥替我把了脉,说我如今这症候,虚不受补,人参性热,久服反倒耗伤阴津,于肺络有损。他另开了个润肺养阴的方子,这些日子吃着,倒觉胸中舒坦了许多,夜里也不那么燥咳了。”
“瑛三哥?”贾母微微一怔,随即想起那个混世魔王般的庶孙,眉头皱得更深了些,“贾瑛?他……他懂什么医术?一个半大孩子,胡闹罢了!玉儿,你可不能听他胡吣!这人参养荣丸是王太医斟酌再三定下的,吃了这些年,纵不见大好,总也没坏处。他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虚不受补?莫要耽误了身子!”贾母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质疑。
王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叹息道:“唉,这孩子……心是好的。只是到底年轻气盛,行事莽撞了些。林姑娘身子金贵,这药岂是能随意更换的?万一……”她欲言又止,话里的担忧和“万一”之后的潜台词,不言而喻。她目光转向侍立在黛玉身后的紫鹃,声音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紫鹃,姑娘年纪小,不知轻重,你们这些贴身服侍的,也该多劝着些。那新方子抓的药呢?拿来我瞧瞧。”
紫鹃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看向黛玉。黛玉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紫鹃这才从袖中取出一个折叠整齐的纸方,恭敬地双手奉给王夫人。
王夫人接过方子,展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几行清俊的字迹:北沙参、麦冬、玉竹、川贝母(研粉冲服)、枇杷叶(蜜炙)、生甘草。另:每日清晨空腹,以滚水冲服纯藕粉一小碗。
她的指尖在“川贝母(研粉冲服)”几个字上停留了一瞬,眼底的冷意几乎要凝成实质。面上却是一副仔细斟酌的模样,半晌,才抬头对贾母道:“老太太,这方子……看着倒都是些清润之物。只是……”她话锋一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这川贝母粉,最是娇贵,若炮制不得法,或是保管不善,极易沾染湿气霉变,生出些不好的东西来。林姑娘身子本就弱,若是不慎……唉,还是稳妥些好。”她将方子轻轻放在贾母手边的炕几上,仿佛那方子是什么脏东西。
贾母拿起那方子看了看,她虽不通药理,但王夫人那番“湿气霉变”、“生出不好的东西”的话,却让她心头猛地一沉。再看黛玉那平静却隐隐透着坚持的神色,一股烦躁涌上心头。这外孙女,自小就有主意,如今竟被那混不吝的庶子蛊惑了去!
“胡闹!简直是胡闹!”贾母将方子重重拍在炕几上,茶盏都震得跳了一下,“玉儿,你立刻给我停了那劳什子药!人参养荣丸照旧吃着!贾瑛那小子,自己就是个没王法的,他的话也能信?回头我让人去请王太医来,再给你好好瞧瞧!”她语气严厉,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