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内,却是一片忙碌中的沉静。秋水老七等人正手脚麻利地收拾着行装。甲胄、兵刃、换洗衣物、应急的药材、扬州带来的几本要紧盐务札要……一件件被仔细打包。贾瑛站在窗前,看着庭院中那几竿在寒风中依旧挺拔的翠竹,脸上没了往日的混不吝笑容,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他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腰间束着宽带,身姿如松,周身散发着一种即将奔赴沙场的凛冽气息。
“公子,”秋水将最后一个包裹系好,忍不住抬头,秀眉微蹙,带着担忧,“老太太那边……明令禁止林姑娘再踏入听雨轩半步。您……您真觉得林姑娘会来?”她想起荣禧堂那日的剑拔弩张和贾母冰冷的眼神。
贾瑛擦拭刀锋的动作未停,闻言,却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清朗,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笃定和难以言喻的温柔。他抬起眼,望向窗外潇湘馆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楼阁与森严的禁令,落在那抹清冷孤高的身影上。
“她一定会来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磐石,“不然……就不是林黛玉了。”
秋水微微一怔,看着公子眼中那份近乎虔诚的信任与温柔,心中了然。是啊,那位林姑娘,看似柔弱敏感,骨子里却有着比任何人都要纯粹、都要执拗的性情。她认定的人,认定的情,纵使刀山火海,也拦不住她表达心意。
贾瑛的目光悠远,心中思绪翻涌。作为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一个熟读红楼、深知其命运轨迹的读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怀中这个看似柔弱、敏感、爱使小性儿的林妹妹,究竟是怎样一块被世俗尘埃掩埋的稀世瑰玉。
她不是温室里娇弱的花。她是扎根于孤寂悬崖峭壁上的幽兰,以清冷的姿态,对抗着整个污浊世界的倾轧。她的泪水,不是软弱,是灵魂对污浊本能的排斥与清洁。她的伶牙俐齿、她的刻薄锋利,是保护自己那颗水晶心肝不被伤害的荆棘铠甲。她孤高,是因为灵魂的纯度容不得半分杂质;她多思,是因为过早洞悉了人世的悲凉与虚妄;她明媚可爱时,如同冰雪初融,春花乍放,能照亮最晦暗的角落;她傲娇腹黑时,那灵动的狡黠和恰到好处的反击,又让人忍俊不禁,爱不释手。
她拥有超越时代的清醒。在满园子沉溺于富贵迷梦、蝇营狗苟于功名利禄或儿女私情时,只有她,冷眼旁观,洞若观火,早早便看穿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她的才情,是灵魂深处迸发的璀璨星河;她的真性情,是这虚伪世界里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烛火。
她是大观园里唯一活出了“人”的尊严与高度的存在。她的价值,不在联姻,不在依附,而在于她本身就是一道照亮黑暗、拷问灵魂的光。这样一个女子,若因区区禁令便退缩不前,那便不是他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林黛玉了。
“她会来的。”贾瑛再次低声重复,语气更加笃定,仿佛在对自己心中的神明起誓。他放下雁翎刀,起身走到窗边,静静等待着。
“公子,”秋水捧着一件叠好的软甲走过来,脸上带着忧色,“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是……老太太那边明令不准林姑娘踏足听雨轩,这临行……怕是见不上了。要不要奴婢……”
“不用。”贾瑛打断她,转过身,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笃定而温柔的笑意,那笑意驱散了些许眉宇间的冷冽,“她一定会来的。”他的目光投向潇湘馆的方向,眼神深邃悠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欣赏与笃信。
潇湘馆内。
紫鹃看着自家姑娘坐在书案前,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将最后一张抄满工整小楷的佛经纸笺仔细叠好,那是圣旨到后黛玉昨晚熬夜抄好的,塞进一个早已绣好的、散发着淡淡冷梅幽香的素色锦囊里。那锦囊针脚细密,上面用银线绣着一丛清雅的翠竹,竹叶间点缀着几点雪花。
“姑娘……”紫鹃声音带着哽咽,“您真要……这若是被老太太、太太知道了……”
黛玉没有抬头,只是用指尖细细抚平锦囊上最后一丝褶皱,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她脸色苍白,眼下一片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未曾安眠。可那双含露目里,却不见往日的愁绪,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决绝的坚定。
“紫鹃,”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帮我看着院门。若有旁人问起,就说我身子不适,歇下了。”她站起身,将那装着佛经的香囊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全部的力量和勇气。
“姑娘!太冒险了!”紫鹃急得直跺脚。
“他此去……凶险难测。”黛玉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不能不去。”她不再多言,拢了拢身上的素色斗篷,将兜帽拉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潇湘馆通往听雨轩小径的竹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