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里的檀香烧到第三柱时,张飞的拳头终于砸在案几上。
“这算什么话!”丈八蛇矛在地上拖出半道深痕,他脖颈的青筋跳得比擂鼓还急,“陛下说‘等丞相定夺’,云长,你说咱兄弟俩的事,何时轮到外人——”
“翼德。”关羽放下茶盏,青瓷与木案相碰的轻响像根细针,扎破了张飞的火气。
他指节抵着案沿,丹凤眼半垂,“子元不是外人。”
殿外传来脚步声,张飞立即梗着脖子站直,却见进来的是个捧着铜盆的小宦官。
温水浸着帕子递到关羽面前时,他才后知后觉摸了摸下巴——刚才拍案时溅了半脸茶渍。
“关将军,张将军。”刘备的声音从殿外飘进来,冕旒上的玉珠随着步伐轻晃,“子元说粮道通了,你们要的精铁,三日后到。”
张飞的眼睛瞬间亮得像点了火把:“真的?那俺的矛杆——”
“要最粗的枣木,配十二道铜箍。”刘备接过小黄门递来的手炉,指尖还带着刚才摸粮种的凉,“子元连铁匠都挑好了,说是涿郡老铁匠的关门弟子,当年给你打第一根矛杆的那位。”
关羽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喉结滚了滚没说话。
他记得二十年前在涿县卖枣,那个总蹲在巷口敲敲打打的老铁匠,如今该是白发苍苍了。
“陛下!”张飞突然单膝跪地,铠甲撞在青砖上闷响,“俺老张听人说,您要组重骑军?”
刘备的脚步顿住。
“末将愿领!”张飞仰头,眼底的热意几乎要烧穿殿顶的琉璃瓦,“当年在长坂坡,要不是马腿陷了泥——”
“起来。”刘备伸手虚扶,指尖在半空停了停,终究没真碰到那副铠甲,“重骑军归你管,但甲胄不齐不许出兵。”他转身看向窗外,槐树新抽的嫩芽在风里晃,“子元说,你若再为矛杆的事堵他府门,就把你调去管草料场。”
“俺才不——”张飞的嚷嚷声卡在喉咙里,因为他看见关羽正朝他使眼色。
关二哥的丹凤眼一眯,准是有话要单独说。
待刘备的身影消失在朱漆门外,关羽才慢悠悠开口:“陛下这半年批的军报,有三成是子元的批注。”他屈指弹了弹案上的茶盏,“前日我去校场,看见他蹲在泥里量马蹄印——说要算清楚多少斤铁能护马腿不折。”
张飞抓了抓后脑勺:“那、那俺明日去丞相府谢他?”
“谢什么?”关羽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浸着点暖意,“他要的不是谢。”他站起身,青绿色的袍角扫过张飞的铠甲,“走,去看看陛下说的粮种——你不是总说,吃饱的兵才有力气挥矛?”
张飞挠着脑袋跟着往外走,矛杆在地上拖出的痕迹,正好与刘备方才留下的鞋印叠在一起。
丞相府的垂花门刚转过,陈子元就听见女儿的笑声。
“阿爹!”陈舒跑过来时像只小雀儿,藕荷色的襦裙带起一阵风,“阿娘说你今日要教我算粮——”
“先让阿爹换身衣裳。”蔡琰从廊下走来,手里搭着件月白中衣。
她鬓边的玉簪晃了晃,是去年陈子元从南郡带回来的羊脂玉,“方才门房说,辽西来的陈管事在偏厅等着,说是带了族中子弟的束修。”
陈子元的脚步顿了顿。
他弯腰抱起女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软乎乎的后颈——这是他从前在现代哄侄女的习惯,至今改不掉。
“阿舒今日背《论语》了么?”他声音放得很轻,目光却扫过蔡琰的脸。
她素日总是温温柔柔的,此刻眼尾却压着点紧绷。
“背了‘为政以德’。”陈舒歪着脑袋,“阿爹说过,德比权大。”
“阿舒真乖。”陈子元在她额上亲了亲,把孩子交给乳母时,指腹蹭过她颈间的长命锁——那是用他第一次领俸禄打的,刻着“守正”二字。
偏厅的檀香有点冲。
陈管事见他进来,忙不迭跪下行礼:“三公子,族中听说您做了丞相,都高兴得紧。老夫人说,您堂侄陈安十六了,知书达礼,想送他来京城当差……”
陈子元没接话。
他站在门槛处,目光扫过陈管事腰间的玉佩——是辽西陈家特有的云纹,与他小时候见过的一模一样。
“陈管事。”他声音很轻,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我离开辽西时,族里可曾给过我半文盘缠?”
陈管事的额头沁出冷汗:“三公子那时……”
“那时我爹病得下不了床,求族里开仓借两斗米。”陈子元走到案前,指尖划过茶盏边缘,“大房说‘族规不借外支’,二房说‘米要留给嫡子读书’。”他突然抬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现在我做了丞相,倒想起我是陈家的人了?”
陈管事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三公子明鉴!老夫人这些年常说,当年是她糊涂……”
“糊涂?”陈子元冷笑一声,“若我还是个穷书生,你们连我姓陈都要忘了。”他转身对门外的暗卫道:“把陈管事送到城门,给二十文盘缠。”又补了一句,“告诉门房,往后辽西陈家的人,一概不许跨进丞相府半步。”
“子元。”蔡琰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他常喝的蜜枣茶,“我让人备了晚膳,阿舒说要给你夹鸡腿。”
陈子元的脸色缓了缓。
他接过茶盏,指尖触到蔡琰的手背——她的手总是温温的,像春天的溪水。
“方才的事,你别往心里去。”蔡琰轻声道,“我让人查过,陈管事带的礼单里有辽东的人参,还有……”
“不用查了。”陈子元打断她,喝了口茶,蜜枣的甜在舌尖化开,“我让暗卫去调辽西陈家的底册。”他望着廊外的月亮,清辉落在他眉峰间,“当年我爹咽气前说,陈家的祠堂不能塌。现在看来……”他没说完,伸手替蔡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阿舒睡了么?我去看看她。”
东次间的纱帐被夜风吹得轻晃。
陈舒蜷成个小团子,怀里抱着那只绣着云纹的布老虎——是陈子元亲手缝的,针脚歪歪扭扭。
他坐在床沿,替她掖了掖被角,目光落在床头的《算经》上——那是他特意让人抄的,字大,墨香淡。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陈子元摸出袖中的密报,高顺的字迹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南山兵卒近日散了,说是汉营要发粮。”他折起密报,放进随身的檀木匣里,匣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是他穿越前写的日记:“愿以智谋换太平,勿使家族成刀鞘。”
更夫敲过三更时,暗卫的暗号在院外响起。
陈子元打开门,接过那卷用黄绢裹着的册页——辽西陈家近十年的田产、商路、婚丧记录,都在里面。
他翻到第一页,烛火突然晃了晃,把“陈记粮行”四个字映得忽明忽暗。
蔡琰端着热粥进来时,正看见他对着那卷册页出神。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眉间投下一片阴影,像道未愈的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