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党城的夜风吹得女墙下的草叶沙沙作响,苏由的布帕第三次擦过环首刀的血槽时,指尖终于泄了力——帕子浸了水,在刀面上洇出一片淡青,像极了他此刻发沉的心境。
城下曹营的火把连成星河,映得城砖都泛着血色,三千守军的呼吸声混着远处战马的喷鼻,在他耳边织成一张密网。
\"将军!\"张虎的脚步声带着风扑上来,腰间铁剑撞在城垛上,\"民壮都顶了上去,可那火油...方才搬最后十坛时,有两坛磕裂了,漏了小半。\"年轻偏将的喉结动了动,后槽牙咬得腮帮鼓起,\"弩箭确实只剩八千支,末将把箭匠都赶上了城墙,现做的话...怕撑不过三轮齐射。\"
苏由猛地攥紧刀柄,刀环硌得掌心生疼。
他望着城下被火把映亮的曹营辕门,那里飘着的\"曹\"字旗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像在抽他的脸。
三天前他还在陈军师的案前看舆图,军师指尖点着上党位置,眼里亮得像淬了星火:\"此城若失,太行门户洞开,玄德公的北伐大计要晚三年。\"可现在...他低头瞥了眼怀中鼓起的木简,陈子元的字迹还带着墨香:\"必要时焚北关粮仓,引漳水灌敌。\"可那粮仓里囤着上党百姓半年的口粮,烧了的话,城墙下的血水怕要比漳水还深。
\"把热粥抬上来!\"苏由突然拔高声音,惊得城垛上打盹的老卒一个激灵。
他扯了扯被风吹散的束发,朝着下方伙夫的担子大步走去,木屐叩在青砖上的声响比平时重了三分,\"加羊肉的那锅给西城墙的弟兄,东头风大,多添两勺姜!\"说罢他抄起一只陶碗,舀了满满一碗粥,递到最近的民壮手里。
那民壮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手背上还沾着夯土,接碗时指尖直颤:\"将军...咱真能撑过明儿?\"
苏由的碗沿在陶碗上磕出轻响。
他望着后生眼底的血丝,突然想起自己初入陈军师帐下时,也是这样的眼神——那时他跟着军师去新野招兵,有个老卒拉着他的袖子问:\"先生,咱真能不做流寇?\"后来军师带他们烧博望坡,守江夏,老卒在赤壁之战里举着火把冲进曹营,再没回来。
\"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清越得没有一丝裂缝,\"某在陈军师帐下学了三年,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一桩——\"他指节叩了叩自己心口,\"这地方,比城墙硬。\"
城楼下的伙夫吆喝声渐远时,苏由摸黑钻进箭楼。
月光从箭窗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一片银霜,照见他腰间悬着的虎符泛着冷光。
他解下虎符,在掌心搓了三搓,突然对着暗处低唤:\"铁牛。\"
阴影里立刻转出个铁塔般的身影,亲卫队长铁牛单膝跪地,甲叶相撞的轻响惊飞了梁上的夜枭。\"带三百人,子时从水门出城。\"苏由把虎符塞进铁牛掌心,另一只手按住他肩膀,\"绕后山走,专劫曹洪的粮车。
记住,只烧粮草,不恋战,天一亮就撤。\"
铁牛的掌心沁着汗,虎符上的纹路硌得他生疼:\"将军,三千人守城都紧巴,再分三百...万一...\"
\"万一守不住?\"苏由突然笑了,月光照见他眼尾的细纹,\"那三百人就是给曹洪的丧钟。\"他从怀中抽出木简,\"真到那步,某就烧了北关粮仓,漳水灌营——但在此之前,总得先咬他一口。\"
铁牛喉头滚动两下,把到嘴边的劝诫咽了回去。
他望着苏由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环首刀,刀鞘上还留着博望坡时的焦痕——那是陈军师亲手赠的,说\"持此刀者,当为玄德公斩荆棘\"。
他重重叩了个头,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苏由的青衫猎猎作响。
曹营的号角声恰在此时划破夜空。
苏由望着铁牛消失在水门方向的背影,摸了摸怀中的木简,突然觉得那竹简上的字烫得慌。
他转身爬上女墙,正看见东南方的曹营大帐亮起一片灯火,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帐幕上晃动,像群张牙舞爪的恶鬼。
曹洪的营帐里,烛火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
他踢开脚边的酒坛,青铜酒爵砸在案几上,溅出的酒液在舆图上洇开个深色的圆:\"毛玠你总说苏由有后手,某倒要看看,他那三千叫花子能耍什么花样!\"
\"将军且看。\"董昭俯身指向舆图上的北城门,指尖沾了酒液,在\"上党\"二字旁画了道线,\"此段城墙夯土松脆,末将今日带百人试射,三石弩能射进半寸——\"他直起腰,嘴角勾起冷笑,\"明日辰时,末将带冲车撞门,火油烧楼,不出三日,上党必破!\"
帐中诸将轰然叫好,有个裨将举着酒爵凑过来:\"将军若破了上党,某定要把苏由的人头挂在辕门上!\"曹洪大笑着拍他后背,玄色披风扫过案几,把舆图带得卷了边。
只有毛玠缩在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牌——那是他亡妻留下的,刻着\"慎行\"二字。
\"报——\"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探马掀帘而入,甲叶上还沾着夜露,\"启禀将军,晋阳方向有马蹄声,怕是赵云的骑军!\"
帐中瞬间静了下来。
曹洪的笑僵在脸上,酒爵\"当啷\"掉在地上。
董昭的手指还保持着指舆图的姿势,喉结动了动:\"赵云?
他不是在代郡防匈奴么?\"
\"探马说,看见'赵'字旗了。\"探马的声音发颤,\"约摸五千骑,离上党不过百里。\"
曹洪突然抄起案上的酒壶砸过去,瓷片擦着探马的耳朵撞在帐柱上:\"慌什么!
五千骑?
某十万大军能把他连人带马埋进上党城!\"他转身抓起酒坛猛灌一口,酒液顺着下巴淌进甲缝,\"传孤令,明日寅时造饭,卯时攻城!
毛玠,你带两万人守后营——\"他眯起眼,\"防着那赵子龙来劫粮。\"
毛玠应了声,退帐时回头望了眼。
烛火映得曹洪的脸忽明忽暗,像座随时会塌的山。
此时曹操的中军大帐里,戏志才正咳得直不起腰。
他扶着案几,指节白得像玉,帕子上洇着血丝:\"明公,上党虽可取,但刘备羽翼已丰...赵云在北,关羽在南,若此时硬啃上党,怕是要被两面夹击。\"
曹操放下酒盏,目光落在舆图上的\"泾阳\"二字上:\"志才是说...先断其粮道?\"
\"正是。\"戏志才擦了擦嘴角,眼睛亮得反常,\"泾阳是刘备转运粮草的要冲,若得泾阳,上党守军无粮,不战自溃。\"他突然顿住,望着舆图东南角的\"柴桑\",\"只是...江东细作来报,周瑜近日调了三万水军到鄱阳湖...\"
曹操挥了挥手:\"周瑜与刘备结盟,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他抓起酒盏与戏志才相碰,\"待某取了泾阳,再与公瑾论长短不迟!\"
戏志才望着曹操杯中晃动的酒液,终究没说出后半句——细作还说,甘宁近日频繁出入柴桑粮库,陈登新筹的粮草,怕是要生变数。
夜风卷着帐帘扑进来,吹得舆图哗哗作响。
曹操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泾阳\"二字,没注意到案角的军报被吹落在地,最上面那张,隐约可见\"甘宁\"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