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梆子敲过三遍时,陈子元的玄色大氅扫过张济营帐的布帘。
他发间沾着细雪,腰间玉珏撞出清响——这是方才快马加鞭时,被夜风吹落的落雪。
张济霍然起身,虎符硌得掌心生疼。
烛火在两人之间摇晃,将贾羽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像片枯瘦的竹枝。
\"使君派我来,原是想讨文和先生一幅字。\"陈子元解下大氅搭在臂弯,露出里面月白中衣,\"前日在新野城,见先生替伤兵写家书,那笔字端得稳当,比我在太学抄的《春秋》强十倍。\"
贾羽的手指在案上顿住。
他咳了两声,川贝的甜香混着药气散出来:\"陈军师倒会绕弯子。\"
\"不是绕弯子。\"陈子元从怀中取出个锦盒,打开是叠得方方正正的麻纸,\"这是使君让我誊的《军屯策》,您看这字——\"他指尖划过墨迹未干的\"每丁授田五十亩,岁输粟四石\",\"使君说,字可以歪,但理不能歪。
先生当年在凉州写的《救荒疏》,我逐字抄了三遍。\"
帐外的北风突然卷高,吹得烛芯噼啪作响。
贾羽望着那叠麻纸,喉结动了动。
十年前他在李傕帐中写《救荒疏》,墨迹未干就被丢进炭盆;五年前替张济拟《减赋令》,底下将领拍案骂他\"妇人之仁\"。
此刻这叠纸却带着墨香,连\"灾年开仓\"四个字的钩笔都透着热乎气。
\"曹操的使者带了黄金千两。\"张济突然开口,虎符在掌心沁出薄汗,\"还有镇北将军的印。\"
\"黄金能铸铠甲,铸不了民心。\"陈子元转向张济,目光像穿过层层帐幕,落在更远处的麦田上,\"使君在平原时,饥荒年开了自己的粮仓;在徐州时,曹军屠城三日,他带着百姓往山里跑,自己断后。
您说这虎符该交给谁?\"
贾羽突然低笑一声,指节叩了叩那叠《军屯策》:\"陈军师,你昨日送的川贝,我煎药时尝了尝——是青城山的道地药材。\"他抬眼时,眼角的皱纹里浸着水光,\"十年前我咳血晕在马背上,是凉州的老卒用体温焐着我;上个月我咳得睡不着,是贵军的伙夫悄悄往药罐里添了蜜。\"
张济望着贾羽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凉州月夜。
那时他们带着三千残兵盟誓,要让乱世里多活些人。
后来跟着董卓烧杀,跟着李傕劫掠,每杀一个百姓,贾羽就往陶罐里丢粒石子。
上个月他翻到那陶罐,石子已经堆成小山。
\"去把绣儿叫来。\"张济摸出腰间的酒囊,仰头灌了口,\"有些话,得说给自家人听。\"
张绣掀帘进来时,帐内的烛火正明。
他腰间悬着张济赐的雁翎刀,刀鞘上的铜饰擦得发亮——这是他最在意的东西,比那镇北将军的印还金贵。
\"陈军师说,归了刘使君,我的兵还是我的兵。\"张济把虎符往案上一搁,\"但军法得改,粮草得按人头分,不许再抢百姓的粮。\"
张绣的手指扣住刀鞘:\"那我们的地盘?\"
\"使君说,地盘是百姓的地盘。\"陈子元从袖中取出地图,在\"南阳\"二字上点了点,\"但张将军的旗号可以留,您的部曲可以留——只要不犯军法。\"
\"那曹操呢?\"张绣的声音沉了,\"他上个月刚屠了彭城。\"
\"曹操有二十万兵,使君有二十万百姓。\"贾羽突然插话,指节敲了敲地图上的\"新野\",\"陈军师带来的不只是药,是使君的粮册、军籍、还有两千石赈灾粮。
你我跟着董卓时,哪次出兵不是为抢粮?
可使君的兵,是替百姓种粮的兵。\"
帐外传来巡夜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远。
张绣盯着那枚虎符,刀鞘上的铜饰被他捏得发烫。
他想起三天前曹操的使者来,黄金堆得像座小山,可那使者看他们的眼神,像在看圈里的牛羊。
而陈子元递药时,会先擦净手;说军法时,会问\"这样可合将军心意\"。
\"叔父。\"张绣松开刀鞘,声音哑得像生锈的刀,\"若归了刘使君,我们...还是将军么?\"
张济伸手按住他的肩。
这孩子十三岁跟着他打仗,第一次杀人时吐了整夜,现在刀鞘上的铜饰都磨得发亮。\"使君说,只要保得住百姓,将军还是将军。\"他指腹蹭过虎符上的纹路,\"当年我们盟誓要活更多人,现在...该试试了。\"
二更梆子响过,贾羽送陈子元出帐。
寒夜的风卷着细雪,落在玄色大氅上,倒像撒了把盐。
\"陈军师穿这大氅真精神。\"贾羽突然说,\"像极了我年轻时的校尉,带着三千骑出凉州时的模样。\"
陈子元停住脚步,月光落在他肩头:\"先生可知使君为何总穿粗布?
他说,百姓穿什么,他就穿什么。\"他转身时,大氅翻起道玄色波浪,\"明日张将军宣布归降,可能会有将领不服。\"
\"我已让人把《军屯策》抄了二十份。\"贾羽摸出个小布包,\"这是我当年记的《治兵要术》,送给使君。\"他望着陈子元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忽然笑了——那笑里有十年咳血的疲惫,也有终于能把石子倒空的轻松。
次日清晨,校场的旗杆上还挂着霜。
张济站在点将台上,虎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底下的将领交头接耳,有人按刀,有人皱眉,直到贾羽捧着《军屯策》走上台。
\"从今日起,军粮按人头分!\"张济的声音撞在晨雾里,\"敢抢百姓一粒粮的,军法处置!\"
底下炸开一片喧哗。
张绣站在台侧,望着叔父挺直的脊梁,突然想起昨夜他说的话:\"我们不是降,是找个能护着当年誓言的主。\"刀鞘上的铜饰被他摸得温热,这次,他没再握紧。
此时的新野城,陈子元正在军帐中看文书。
忽有亲兵掀帘进来,手里攥着封染了泥的密报:\"军师,西川急报。\"
陈子元接过密报,封泥上的\"蜀\"字还带着湿气。
他拆开看了两行,指尖微顿——那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刘璋称尊\"。
帐外的号角突然吹响,惊飞了檐下的寒鸦。
陈子元望着窗外渐起的尘烟,将密报轻轻按在案上。
他知道,这天下的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