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刘备的玄色披风已裹着霜花立在辕门外。
他靴底碾过结霜的青石板,回头对刚跨出帐门的陈子元笑道:\"子元昨夜定是没睡好,眼尾还带着青。\"
陈子元摸了摸眼角,倒没否认——他昨夜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辽东送来的连环弩设计图,连烛火烤焦了袖口都没察觉。\"玄德公起得比我还早。\"他抬眼,见关羽正从演武场方向过来,青龙偃月刀的刀环在晨风中轻响,\"云长也到了。\"
关羽抱拳时,刀穗上的红缨扫过刘备肩头:\"某听小兵说,辽东工匠天没亮就往工坊搬木料。\"他浓眉一挑,\"倒要看看,能让玄德公这般挂心的家伙什儿,到底长啥模样。\"
四人踩着结霜的草径往兵工厂走时,远远便听见叮叮当当的锤击声。
那声音像滚水泼进热油,越近越炸得人心头发烫。
等转过最后一道竹篱,只见上百间青砖工坊排列如军阵,最前头的熔炉正吐着赤金火焰,映得檐角铜铃都泛起红光。
\"汉中王!
军师!\"一个系着皮围裙的精瘦汉子从熔炉旁奔来,额角的汗珠子在火光里亮晶晶的,\"小人是兵工厂匠首老周,昨日刚接到辽东急报,新制的连环弩和可拆卸攻城车都备好了。\"
刘备抬手止住他的大礼:\"老周,带我们看看你说的'能拆成车板驮在马背上的攻城车'。\"
老周眼睛一亮,搓着沾了铁屑的手引众人往东边工坊走。
绕过堆成小山的精钢箭簇,几具蒙着油布的器械便立在眼前。
他扯下油布的瞬间,关羽的刀环\"当啷\"一声撞在刀鞘上——那哪里是普通的攻城车?
车身上下全是可卸的铜榫,车轮辐条能拆成六根短棍,连包着铁皮的撞木都能分成三段,每段末端还带着锁扣。
\"这是辽东工匠琢磨出的'分合术'。\"老周指着撞木接口处的青铜虎首纹,\"从前攻城车要三十人抬,如今拆成十二块,五个人就能背着翻山。
到了城下,按榫卯一卡——\"他手起手落做了个扣合的动作,\"半柱香就能组装好。\"
刘备伸手摸了摸撞木上的锁扣,指腹被磨得发亮的铜面硌得生疼:\"要是遇上护城河?\"
\"这车轮里填了泡桐木!\"老周几乎是喊出来的,转身从脚边提起个小车轮往地上一抛,那车轮竟轻飘飘弹了两下,\"泡桐木隔水不沉,拆了车轮当浮板,三辆攻城车的部件能扎个载二十人的木筏!\"
关羽突然弯腰扛起半块车板。
他臂力何等惊人,那足有百斤重的精铁车板在他手里却像根芦苇:\"某试试组装。\"
老周慌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是给明公看的样品——\"话没说完,就见关羽已经把车板往车架上一卡。\"咔\"的一声脆响,车板严丝合缝嵌进槽里。
他又抄起辐条往轮毂上插,第三根刚卡进去,老周就拍着大腿喊:\"成了!
成了!
和辽东匠人组装的分毫不差!\"
刘备大笑,伸手拍关羽后背:\"云长这手活计,倒比匠作监的师傅还利索。\"
\"某年轻时在解良打铁。\"关羽放下最后一段撞木,指腹蹭掉锁扣上的铁屑,\"这榫卯凿得讲究,比当年某打的犁头还精致。\"
老周擦着汗引众人往工坊深处走时,陈子元注意到刘备的手指一直在轻敲腰间玉玦——这是他兴奋时的惯常动作。
果然行至第二间工坊前,刘备便指着门内堆成塔的黑铁球问:\"那是投石机的弹丸?\"
\"比投石机厉害!\"老周快步上前,掀开覆盖在器械上的红绸。
那是具比寻常投石机矮半人,却宽出三倍的机括,木架上缠着拇指粗的牛筋,铁制的抛臂泛着冷光,\"这是'连珠抛石机',牛筋绞紧能存力,三息能抛三石!\"他指向墙角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射程三百步,误差不超过五步\"。
关羽凑过去看木牌,胡须扫过字迹:\"三百步?
寻常投石机最多二百步。\"
\"辽东匠人说,这是用了'攒力术'。\"老周掰着手指头数,\"牛筋要晒足七七四十九天,绞索要选秦岭的野藤,抛臂的铁料是从陨铁里淬出来的——\"他突然压低声音,\"小人试过,这机子能把三十斤的石弹砸穿两寸厚的城墙砖。\"
刘备的玉玦敲得更快了。
他转身看向陈子元,眼里燃着当年在新野草庐论天下时的光:\"子元,你说这机子要是架在涪水关...\"
\"明公且看这个。\"陈子元没接话,抬手指向工坊最里侧。
那里立着个蒙着青布的木架,布角被风掀起,露出半截裹着生牛皮的弩身。
老周的喉结动了动,快步上前掀开青布。
晨光透进窗棂,照得那连环弩的青铜机括泛起蜂蜜似的光泽。
它比寻常弩机长了半尺,弩臂上并排开着十个箭槽,槽底的铜簧泛着冷光,最前端的准星是用精钢磨成的,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这是...十连弩?\"关羽凑得极近,连弩身上刻的\"辽东工造\"四个字都看得清楚,\"某在北疆见过三连弩,装箭要半柱香,这十个箭槽...\"
\"装一次箭能连射十次。\"陈子元伸手抚过弩臂,指腹触到箭槽边缘的刻痕——那是他昨夜在设计图上批注的\"减阻槽\",\"拉弦时铜簧蓄力,扣动扳机就自动推下一支箭。\"他转向老周,\"试过了?\"
老周点头:\"昨日寅时试射,一百步外的靶心,十箭全中。\"他从木架上取下弩机,又捧来一匣短箭,\"军师要演示?\"
陈子元接过弩机时,掌心跳得厉害。
这东西他在现代史书里见过只言片语,没想到真能在三国造出来。
他装上箭匣,拉弦的手稳得像块铁——前世在大学实验室组装精密仪器的本事,到底没白学。
\"看好了。\"他对准五十步外的草靶,扣下扳机。
第一支箭破空声刚起,第二支已经\"咔\"地滑入槽位。
十支箭几乎连成一线,箭簇扎进草靶的声音像急雨打在青瓦上。
等最后一支箭没入靶心,众人这才发现,十支箭竟全钉在拳头大的圆圈里,最边上那支离中心不过半寸。
\"好!\"关羽的喝彩震得工坊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落,他大步走到靶前拔箭,手指捏着箭杆直抖,\"这箭簇是三棱的?
入肉就拔不出来!\"
刘备没说话。
他盯着弩机的铜簧看了许久,突然伸手摸向箭槽:\"装箭要多久?\"
\"熟练的士卒,一息装一匣。\"陈子元解下腰间的皮质箭囊,\"这箭囊能装五匣,足够连射五十箭。\"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不过现在的铜簧只能用五十次,之后弹力就弱了。\"
老周的脸立刻垮下来:\"辽东的匠头说,是精钢里的炭加少了。
他们已经在试新的淬火法子,下个月就能送来改良的簧片。\"
陈子元的手指在弩机上轻轻一叩。
他想起昨夜在灯下算的数值——如果铜簧的弹力能再提三成,这弩的射程能从一百步提到一百五十步。
可现在...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弹药用完了再换。\"刘备突然笑了,他拍了拍陈子元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袍渗进来,\"当年在新野,我们连箭杆都削不直。
如今能造出十连弩,哪怕只能用五十次,也够让曹孟德的步兵脱层皮了。\"
关羽把最后一支箭插回箭囊,刀环在他腰间撞出清脆的响:\"某明日就去校场,挑三百个手稳的卒子练这弩。
等辽东的新簧片到了...\"他没说完,嘴角却扬起抹狠劲——那是当年过五关斩六将时才有的神情。
老周搓着手,欲言又止:\"其实...还有样东西没给明公看。\"他指向工坊角落的木箱,\"辽东送来的信里说,这是连环弩的'兄弟',叫'床子弩',要装在城墙上用...\"
\"且留着明日看。\"刘备转身往外走,披风带起一阵风,把弩机上的青布吹得猎猎作响,\"子元,你陪我去看看造甲的新法子。
老周,把连环弩的图纸抄三份,送我帐里、云长营里,再送一份给文远——他在合肥,用得着这东西。\"
陈子元应了一声,跟着往外走。
路过熔炉时,火星子溅在他靴底,烫得人一缩脚。
他低头看那火星,突然想起昨夜张辽信里的话:\"营中老卒说,这'汉'字旗比当年的'张'字旗扎眼,扎得人心里发烫。\"
或许,这连环弩就是那面旗的另一种模样。
他想着,抬眼正看见刘备的背影——那背影比在新野时宽了些,却依然挺得像根标枪。
\"子元?\"刘备回头唤他,\"走快些,造甲的工匠说,新皮甲能挡得住普通箭矢。\"
陈子元加快脚步,靴底碾碎的霜壳发出细碎的响。
他摸了摸怀里的军制草案,最底下那张纸角被他揉得发皱——那是他昨夜给辽东匠头发的信,上面写着:\"铜簧加炭量增至七成,试后速报。\"
风卷着熔炉的热气扑在脸上,他听见关羽在后面跟老周打听床子弩的射程,听见刘备和工匠讨论皮甲的缝制针脚。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首不太工整的曲子,却比任何编钟齐鸣都让人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