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晨雾还未散尽,林河的快马已撞破太和县的晨寂。
他怀里揣着军师令旗,每到一处官署便拍门高呼:\"福州五品以上官员,辰时三刻太和县议事厅候命!\"声音里浸着昨夜跪了半宿的颤意——陈军师说\"荔枝蜜\"时,窗外青瓦院传来的那声闷哼,此刻还在他耳中嗡嗡作响。
辰时二刻,议事厅的朱漆门被推开一道缝。
刘琰的玄色官服率先挤了进来,腰间玉牌撞出细碎声响。
这位福州州长抬眼便看见首座上的陈子元,案几上摆着个粗陶蜜罐,蜜色在晨光里泛着黏腻的光。
他脚步微顿,喉结动了动——前日他呈给军师的军报里,闽地金矿的收益数字被改了又改,此刻蜜罐里的甜,倒像要把那些数字都泡软了。
陆续进来的官员们脚步都发虚。
有人偷瞄刘琰的背影,有人盯着地上自己发颤的影子,直到最后一人跨进门槛,厅外传来铜锣三声。
陈子元的指节叩在案上,声音比晨雾还凉:\"都坐。\"
三十余张官椅同时发出吱呀声。
林河缩在末席,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他昨日还在陆村缩成个鹌鹑,此刻却要和这些平日高不可攀的大人同坐,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先喝蜜。\"陈子元突然抬手,几个兵丁捧着陶碗鱼贯而入。
林河盯着自己碗里的琥珀色液体,喉间泛起苦意——这蜜甜得发齁,倒像极了那些贪官嘴里的\"皇恩浩荡\"。
刘琰端碗的手悬在半空。
他看见陈子元的拇指正摩挲着案下一块玄铁令牌,残字被磨得发亮——那是昨夜在陆村拾的,此刻像块烧红的炭,隔着案几都能烫人。
\"陆村的老兵,三年前救过公孙将军。\"陈子元突然开口,声音像块冰砸进蜜碗。
厅里的蝉鸣陡然静了,有人的茶盏\"当啷\"坠地。
刘琰的指甲掐进掌心——他早该想到,陈军师查金矿绝不会只看账册。
\"安置银被贪了,官矿被占了,青瓦院关着不肯改口的老兵。\"陈子元的目光扫过众人,停在右首第三位官员身上,\"张富户的管家,上月是不是送了你两箱南海明珠?\"
那官员\"扑通\"跪了,额头磕在青砖上:\"军师明鉴,小的也是被逼迫......\"
\"逼迫?\"陈子元冷笑,从袖中抖出一叠账册拍在案上,\"陆村的埋尸记录,和金矿的产量对得上。
三娃子不肯多挖两筐,被你们用矿镐砸断了腿——这账册里写的'暴病身亡',倒比蜜还甜。\"
厅里响起抽气声。
林河盯着那叠账册,纸页边缘沾着暗红的渍,像没擦净的血。
他突然想起昨夜老妇的哭声,想起陆武胸口的刀疤——原来那些他装作没看见的\"矿难\",都是人祸。
\"今日请各位来,一是清账。\"陈子元将蜜罐推向前,\"二是说事。\"他转向刘琰,\"福州的流寇,该报实数了。\"
刘琰的背挺得笔直,官服下的汗却浸透了中衣。
他早备好了虚数,可此刻陈子元的目光像把刀,他喉结动了动,终于开口:\"邪马台卑弥呼,控兵三千。\"
\"三千?\"林河脱口而出,惊得茶盏都翻了。
他治理太和县三年,只当流寇是百来号打家劫舍的毛贼,此刻才知那些在山林里飘忽的火把,原是三千人的营火。
\"林县令觉得多?\"陈子元瞥向他,\"前日你说'流寇不过疥癣',今日才知这疥癣能啃到骨头。\"
林河的脸白得像纸。
他想起上个月县郊被烧的粮车,想起昨夜陆村外新翻的土——原来那些不是流寇试手,是在清道。
此刻他后颈发凉,终于明白陈军师为何要亲自坐镇太和:这看似平静的县城,早成了邪马台嘴边的肉。
\"陆信。\"陈子元突然提高声音。
厅门\"吱呀\"推开,陆信带着二十个老兵鱼贯而入。
他们的甲胄洗得发白,刀鞘却擦得发亮——昨夜陈子元给他们的不只是玄铁令牌,还有三百郡兵的调令。
\"从今日起,陆信为临时统帅。\"陈子元将令旗抛给陆信,\"三日内,把这些郡兵练出个兵样。\"
陆信接旗的手在抖。
他望着厅外列队的郡兵,那些缩着脖子的年轻人,像极了当年刚上战场的自己。
他摸了摸胸口的刀疤,突然扯开嗓子:\"都给老子挺直腰板!
当年老子替兄弟挡箭时,比你们还小两岁!\"
厅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咚\"声——是郡兵们跺脚立正。
林河望着窗外晃动的枪尖,突然觉得这闷热的夏日,有了几分肃杀的凉意。
深山里的竹楼却比往常更静。
卑弥呼跪坐在草席上,耳尖还沾着晨露。
她面前的木案摆着块碎陶,是昨夜派去太和的细作送来的——上面沾着荔枝蜜的甜,混着血的腥。
\"福州的官都去了太和。\"她的指尖划过陶片,\"县城里只剩老弱郡兵。\"
案下的青铜铃突然轻响。
一个黑衣人从梁上跃下,单膝跪地:\"陆村的老兵进了城,现在在练郡兵。\"
卑弥呼笑了,贝齿在火光里泛着冷光:\"练?
三日光景,够教他们怎么死吗?\"她挥了挥手,黑衣人躬身退下。
竹楼外的号角突然吹响,惊飞了满树的山雀——三千流寇的营火,正顺着山涧往太和县涌来。
陈子元站在议事厅外,望着西边渐起的尘烟。
他摸出怀里的密报,上面是戏志才的字迹:\"袁本初将北征公孙,其二子争位,可......\"他皱了皱眉,将密报重新塞进袖中——此刻太和的危机还未解,曹操的算盘,且容他先应了这邪马台的刀。
晚风卷起他的衣摆,远处传来陆信训兵的吼声。
陈子元望着渐暗的天色,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蜜是甜的,可这乱世里,总得有人尝尝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