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铁与冻土碰撞的脆响在雪幕里炸开。
张飞伏在玄甲重骑的鞍桥上,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这是他率三千重骑连续急行军七日的第七个时辰。
战马脖颈渗出的汗雾在寒夜里凝成白霜,连马嚼铁都结了冰碴子。
\"将军!\"前军探马突然勒住缰绳,马蹄在雪地上犁出深沟,\"马城到了!\"
张飞猛地抬头。
眼前的雪幕被北风撕开道口子,残阳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马城城墙像浸在血盆里——城砖上插满断裂的箭杆,积雪被血浸透成紫黑色,城垛间横七竖八躺着汉军尸体,连旗杆都被砍断,绣着\"汉\"字的战旗半挂在雉堞上,被风刮得猎猎作响。
\"狗娘养的鲜卑人!\"张飞眼眶瞬间充血,铁胎弓在掌心攥得咯咯响。
他昨日还收到田豫的急报,说鲜卑步度根部纠集三万骑围马城,如今看这惨状,怕是守军连城门都没撑到闭。
他踢了踢马腹,玄甲重骑的阵型在身后拉开,马蹄声如闷雷滚过雪地。
\"全体卸马镫!\"张飞扯开嗓子吼,声音震得护心镜嗡嗡响,\"枪尖朝下,跟老子冲散这帮狼崽子!\"
重骑兵的玄甲在残阳下泛着冷光。
三千匹战马同时扬起前蹄,铁蹄踏碎雪地的脆响里,张飞的丈八蛇矛挑飞肩头积雪,矛尖直指鲜卑中军大帐——那里还插着步度根的狼头旗,旗面被血浸透,正随着溃退的鲜卑骑兵歪向北方。
\"杀——!\"
这声暴喝掀翻了马城外的阴云。
重骑兵的冲锋像把烧红的犁铧,直接扎进鲜卑后阵。
张飞的蛇矛扫过三杆长戟,矛尖挑开鲜卑百夫长的面甲,血花溅在他络腮胡上,冻成细碎的红冰。
他眼角余光瞥见左侧有个鲜卑小校举刀要砍落马的汉军伤兵,蛇矛顺势一绞,那小校的胳膊连着刀一起飞进雪堆。
\"步度根跑了!\"有骑兵在喊。
张飞眯眼望去,果然见北边雪雾里有几骑快马正往草原方向狂奔,狼头旗歪在马后拖行,像条被抽了脊骨的死狼。
他咬碎钢牙——这狗贼倒会挑时候,把攻城的两万步卒扔在这儿当替死鬼!
鲜卑军的阵型彻底崩了。
原本围在城下的云梯、冲车被撞得东倒西歪,穿着兽皮的步卒们哭嚎着往两边逃,有的甚至跪在地上用生硬的汉话喊\"饶命\"。
张飞勒住马,蛇矛上的血滴在雪地上,融出一串暗红的星子。
他望着满地溃兵,突然觉得胸腔里那团火没处撒——步度根跑了,可这两万鲜卑兵...
\"将军!\"后军传来示警。
张飞转头,只见城楼下的鲜卑人群里突然分开条路,个裹着熊皮大氅的壮汉跌跌撞撞走出来。
那人身量比寻常鲜卑人还高两头,左脸有道从眉骨到下颌的刀疤,此刻正攥着柄断成两截的战刀,刀尖冲下插在雪地里。
\"狼泥!\"城楼上突然传来惊呼。
张飞抬头,见田豫扶着城垛往下看,甲胄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是步度根部第一勇士!\"
狼泥单膝跪在雪地里。
他的熊皮大氅被砍得稀烂,露出下面精壮的胸膛,上面布满新旧刀伤。
他仰头望着城楼上的汉军,喉结动了动,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喊:\"步度根跑了!
我...我带弟兄们降!\"
城上的严刚\"唰\"地抽出佩刀,刀刃在残阳下泛着冷光:\"田使君!
这是诱敌!
当年他们屠我渔阳郡时,可没说过降字!\"
田豫没说话。
他望着狼泥身后的鲜卑兵——两万余人正陆陆续续放下武器,有的甚至把箭囊里的箭全倒在雪地上,金属碰撞声像炒豆子似的。
有几个年轻的鲜卑小子跪得不稳,膝盖砸在雪地上,哭着去拉同伴的衣角。
狼泥的刀疤随着嘴角抽搐:\"我知道你们恨我。\"他突然扯开熊皮,露出腰间挂着的汉人孩童项圈——那是用银锁片打制的,边缘磨得发亮,\"三年前我抢了雁门郡的商队,这是我杀的第一个汉人...我女人说,若我死了,就用这东西给我垫棺材。\"他伸手去解项圈,手指冻得发僵,解了半天才扯下来,\"现在,我把命交给你们。\"
城楼上的汉军骚动起来。
有个伤兵突然从垛口探出身,骂道:\"放屁!
你杀了我全家十三口,现在说降就降?\"他抄起块城砖砸下去,正砸在狼泥脚边,碎砖溅起的雪沫子糊了狼泥半张脸。
狼泥动都没动。
他就那么跪着,刀疤在雪光里泛着青,像条蛰伏的毒蛇。
直到所有鲜卑兵都放下武器,他才抬头看向田豫:\"杀我可以,但别杀这些娃娃——他们大多是被步度根抓来的牧民,连汉话都不会说。\"
田豫的手按在城砖上,指节发白。
他想起三天前守城时,鲜卑人用汉人百姓当肉盾,把老人孩子绑在冲车前头;想起昨夜城破时,严刚抱着断了腿的小旗手哭,那孩子才十三岁,临死前还攥着半块冷炊饼。
可此刻城下的鲜卑兵里,确实有不少十五六岁的少年,缩成一团,连哭都不敢出声。
\"使君!\"严刚的刀在发抖,\"当年你娘就是被鲜卑人...你忘了?\"
田豫闭上眼。
北风卷着血腥气灌进他喉咙,他突然想起今早黎明前,那个缩在女墙下的鲜卑俘虏——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子,哭着说自己是被抓来的,家里还有生病的阿娘。
他当时让人给那小子喂了热粥,严刚骂他妇人之仁,可现在...
\"呜——\"
远处传来重骑兵收缰的嘶鸣。
张飞带着骑兵逼近城门,玄甲上的血已经冻成黑痂。
他望着城下跪了一片的鲜卑兵,蛇矛尖戳在雪地上,溅起的雪粒打在狼泥后颈上。
狼泥浑身一震。
他能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像死神的鼓点。
他想起自己十二岁时在草原上杀的第一头狼,那狼也是这么跪着,眼睛里全是血;想起昨天夜里,步度根拍着他肩膀说\"你是我最锋利的刀\",现在这把刀却要被主人扔在雪地里。
田豫睁开眼。
他看见张飞的玄甲在雪光里泛着冷铁的光,看见狼泥后颈的刀疤在发抖,看见严刚的刀尖还指着城下——而城下两万鲜卑兵的呼吸,正随着马蹄声越来越急促,像一片被风吹动的芦苇荡。
\"开城门。\"田豫的声音很低,却像块砸进冰湖的石头,\"放张将军进来。\"
严刚的刀\"当啷\"掉在城砖上。
他望着田豫,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城楼下的狼泥听见这句话,额头重重磕在雪地上,溅起的血珠在雪面绽开,像朵开错了季节的红梅。
张飞的战马在城门前停下。
他望着跪在雪地里的两万鲜卑兵,又抬头看向城楼上的田豫。
田豫的甲胄上还沾着守军的血,此刻正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虎符——那是刘备亲赐的,刻着\"镇北\"二字。
北风卷起半片被血染红的战旗,啪地打在张飞脸上。
他伸手扯下那片布,看见上面绣着的\"汉\"字,墨迹已经被血泡得模糊。
马蹄声在身后停住,三千重骑兵的呼吸声像闷在瓮里的雷。
狼泥跪在最前头,能清楚听见玄甲摩擦的声响。
他不敢抬头,只能盯着自己膝盖下的雪地——那里有滩血,不知是汉人的还是鲜卑人的,此刻正被重骑兵的马蹄溅起的雪粒慢慢覆盖。
张飞的蛇矛尖挑起狼泥的下巴。
狼泥终于抬头,看见这个黑面将军眼里烧着两团火,比草原上的猎火还烫。
他张了张嘴,想说\"饶命\",可喉咙像被冻住了,只发出声沙哑的呜咽。
\"张将军!\"田豫在城楼上喊,声音被风扯得支离破碎,\"这些人...降了。\"
张飞的手顿在半空。
他望着狼泥脸上的刀疤,突然想起三天前陈子元在军帐里说的话:\"鲜卑不是匈奴,草原上的狼崽子,打服了比养条狗还管用。\"可此刻他鼻尖萦绕着马城的血腥味,耳边还响着守军临死前的惨叫,蛇矛尖微微发颤,在狼泥下巴上划开道血口。
雪又下大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盖在鲜卑兵的铠甲上,盖在汉军的尸体上,盖在狼泥脸上的刀疤上。
张飞望着这白茫茫的一片,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抽回蛇矛,反手用矛杆戳了戳狼泥的胸口:\"起来。\"
狼泥浑身一震。
他抬头,看见张飞的玄甲上落满雪花,像披了层白霜。
重骑兵的阵列在身后展开,像道黑色的城墙。
远处马城的炊烟升起来,混着雪粒飘向天空,像条歪歪扭扭的灰龙。
田豫扶着城垛往下看。
严刚蹲在他脚边,正用布擦那把掉在地上的刀,布上的血很快洇成个暗红的圆。
城下的鲜卑兵开始缓缓起身,有的互相搀扶,有的还在哭,雪花落进他们的眼眶,融成泪,又落进雪里。
张飞突然拨转马头。
他望着北方——步度根逃跑的方向,雪雾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风卷着狼头旗的碎片,像几只断了翅膀的乌鸦。
他踢了踢马腹,玄甲重骑的阵型开始移动,马蹄声再次响起来,震得城墙上的积雪簌簌往下落。
狼泥望着张飞的背影,突然用鲜卑语喊了句什么。
他身后的鲜卑兵跟着喊起来,声音参差不齐,却像草原上的狼嚎,在雪幕里传得很远。
田豫听不懂,但看见狼泥的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淌,把脸上的刀疤冲成道红沟。
严刚擦刀的手停住了。
他抬头,看见张飞的骑兵已经到了城门口,玄甲上的血痂被雪水浸软,一滴一滴往下落,在雪地上砸出暗红的小坑。
田豫的虎符在腰间晃了晃,撞在城砖上,发出清脆的响。
雪越下越密。
马城外的两万鲜卑兵,此刻正跟着汉军往城里走,脚步杂沓,像片被风吹动的芦苇荡。
张飞勒住马,回头看了眼这混乱的队伍,又抬头望向马城的城楼——那里,田豫和严刚的身影已经模糊在雪幕里,只剩两点模糊的影子,像两盏没点着的灯。
北风卷着雪粒打在张飞脸上。
他摸了摸腰间的酒囊,冰得刺骨。
突然想起出发前陈子元说的话:\"马城这仗,打完了怕是比没打更麻烦。\"他望着城下的鲜卑兵,突然觉得陈军师的话,从来没这么准过。
狼泥跟着队伍往前走,靴底踩碎了块冰。
冰下露出半截汉军的断指,指甲盖还涂着丹蔻——像是哪个女兵的。
他猛地别过脸,却看见前头有个鲜卑少年正蹲在雪地里,小心地把一支断箭插进箭囊。
那箭杆上刻着汉家的云纹,在雪光里泛着幽蓝的光。
马城的城门洞开着,像张黑洞洞的嘴。
张飞的战马当先踏进去,玄甲上的雪落进护城河,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队伍——鲜卑兵、汉军伤兵、重骑兵,混在一起,像锅煮乱了的粥。
城楼上的更鼓响了。
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
严刚突然站起来,把擦干净的刀插回鞘里,刀环撞在城砖上,发出\"当\"的一声。
田豫转头看他,他咧了咧嘴,露出颗缺了角的门牙:\"使君,该去点烽火了——张将军到了,得让幽州知道马城守住了。\"
田豫点头。
他摸出火折子,凑到烽火台的柴堆前。
火星子\"呲啦\"一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
他望着城下的人群,突然想起上个月收到的信——刘备在信里说:\"田豫啊,马城是汉家的门,你替我守好这扇门。\"
火舌舔着柴堆,黑烟裹着白雪升上天空。
张飞在城门洞里抬头,看见那柱黑烟,像根绳子,把天和地连在一起。
他踢了踢马腹,往城里走,玄甲上的雪还在往下落,落进护城河,融成水,流进不知道多远的地方。
狼泥跟着走进城门。
他抬头,看见城楼上的烽火在雪幕里明明灭灭,像颗快燃尽的星子。
身后传来鲜卑少年的抽噎声,他伸手拍了拍那孩子的背,手掌触到的铠甲,还带着雪的凉。
马城里的炊烟更浓了。
有户人家的窗户透出灯光,映得雪地上的血渍泛着暖黄。
张飞望着那点光,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摸了摸腰间的酒囊,终究没打开——等打完这仗,等马城的血都洗干净了,再喝吧。
雪还在下。
马城外的战场已经被雪覆盖,看不出一点痕迹。
只有城墙上的箭痕,还在提醒着这里刚经历过怎样的血与火。
张飞的玄甲上落满雪花,像披了层白霜,他望着城里的灯火,突然觉得,这仗,可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