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阳光,带着一种未经工业充分过滤的、略显粗粝的质感,透过巷口那棵老槐树层层叠叠的叶片,斑驳地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上。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劣质煤烟、泥土的腥气、不远处副食品店飘来的酱油咸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这个年代特有的、未经处理的汽车尾气味道——种混合着汽油、橡胶和尘土的气息。
林墨站在狭窄幽暗的小巷阴影里,背靠若斑驳脱皮的砖墙,心脏还在胸腔里不规律地狂跳。穿越带来的强烈眩晕感和失重感尚未完全消退,脚踏实地的触感反而有些不真实。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贪婪地呼吸着这属于过去时代的空气。巷子外,是活生生的九十年代初。
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叮铃铃地由远及近,又擦着巷口远去。穿着灰蓝色工装或的确良衬衫的人们步履匆匆,脸上带着一种既充满希望又略显茫然的时代表情。
路边的国营副食品店门口,挂着一块用粉笔写着”凭票供应:白糖、肥皂”的小黑板。一切都如此真实,又如此遥远。
“真的…回来了。“林墨低语,声音有些干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内衬口袋,那里缝着五张簇新的第四套人民币百元大钞——深蓝色的“蓝精灵”。这是他特意准备的“启动资金”,在1992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然而,指尖触碰到那崭新的纸张边缘,一个现实的问题瞬间砸中了他。
找不开!
这时期的第四套百元钞,1988年才发行,流通量极少,尤其是在青山镇这种乡下地方。别说乡下,就算在县城,能找开崭新百元大钞的地方也屈指可数。
揣着这五百块“巨款”,他很可能连个包子都买不到,反而会像黑夜里的灯泡一样引人注目。
“得先破开。“林墨定了定神,压下初临异世(或者说异时)的激动与忐忑。
他深吸一口气,将头上那顶印若“北京亚运会”熊猫盼盼图案的蓝色棒球帽(特意选的旧款)又往下压了压,遮住大半眉眼,这才迈步出小巷,汇入街道上稀疏的人流。
他的目标明确——供销社。这是这个年代乡镇里最权威、物资最集中的地方。
青山镇供销社的门脸不大,刷着绿色的油漆,玻璃柜台擦得还算干净,里面陈列着搪瓷脸盆、暖水瓶、针头线脑和一些用玻璃罐装着的散装糖果、饼干。
柜台后面坐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烫着羊毛卷发型的女售货员,正低头织着毛衣,听到脚步声,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林墨身上扫视了一圈。
这身洗得发白的夹克和与本地口音略有差异的普通话,让他成了“生面孔”。
“同志,要点啥?“女售货员的声音带着一种公家单位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林墨走到柜台前,脸上堆起一个略显局促的笑容:
“大姐,麻烦您,买两包烟。”
他目光在柜台里扫视,看到了熟悉的红白包装,“大前门,两包。”
“嗯。“售货员放下毛衣针,起身从货架上拿了两包大前门放在玻璃柜台上,“一块四一包,两块八。”
“哎,好。“林墨应着,却没有立刻掏钱,反而露出更加为难的神色,搓了搓手,“那个…大姐,还有个事儿想麻烦您。
家里老人过七十大寿,我们小辈得回礼,乡下亲戚多,得备些散票子当回礼钱……”他刻意把话说得半真半假,带着点乡下人办事的笨拙感。
售货员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情愿:\"散票子?要多少?我们这儿零钱也不多。“
“不拘多少,十块五块的都行,主要图个方便。“林墨陪着笑,身体微微前倾,显得很诚恳。
售货员狐疑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假。林里不再犹豫,果断地从内衬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深蓝色百元大钞,轻轻拍在玻璃柜台上。
“啪嗒。”
声音不大,却像按下了暂停键。
售货员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嘴巴微张,织了一半的毛衣从她膝上滑落都没察觉。她死死盯着柜台上那张监得
售货员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嘴巴微张,织了一半的毛衣从她膝上滑落都没察觉。
她死死盯着柜台上张蓝得晃眼的钞票,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九十年代初,普通工人月工资也就百来块,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带来的视觉和心理冲击力是巨大的,尤其是在这小小的乡镇供销社。”这…这….”售货员的声音都变调了,手指颤抖地指着钞票,“百…百块的?”\"哎,是,刚从城里银行取的,给老人办寿用的。
“林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常,但心里也捏了把汗。供销社里短暂的寂静被打破了。
旁边一个来打酱油的老太太也凑了过来,啧啧称奇:“哎哟喂,百块钱!还是新的!这后生家里有底子啊!“几个原本在挑选东西的顾客也围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林墨和那张百元钞。
售货员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镇定下来,她拿起钞票,对着窗户的光线仔细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还捻了捻水印的位置,确认是真钞无疑。
她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既有面对“巨款”的紧张,又有一种处理不了难题的焦虑。
”你…你等等!“她丢下一句话,拿着钞票匆匆跑进后面的办公室。
林墨能听到里面传来压低的交谈声和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的声音。
足足过了十多分钟,售货员才一脸疲惫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大把各种面额的零钱:十块的“大团结”、五块的炼钢工人、两块的女拖拉机手、一块的女民兵,还有一堆毛票和钢铺儿。
她把钱和两包大前门一起推到林墨面前,声音还带着点没缓过劲儿的虚浮:“点点,九十五块二毛,加上烟钱,正好一百。
小伙子,以后别拿这么大的票子来吓人了,我们这找不开!”
林墨连声道谢,飞快地把钱收好,烟揣进兜里。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好奇、探究甚至带着点羡慕嫉妒的目光。
离开供销社时,隐约还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议论:
“乖乖,百元大钞,还是新的!”
\"怕不是哪个万元户家的少爷.…\"
“看着面生,穿得也一般啊.\"”
“看着面生,穿得也一般啊...”
\"人不可貌相.\"
怀揣着“巨额“零钱,林垩心里踏实了不少。他按着记忆和林建国闲聊时提过的信息,目标明确地朝着镇子北边的上林村走去。收购银元,不能在大街上嚷嚷,得去乡下,找那些可能还藏着点祖上遗留”硬货”的人家。上林村离青山镇近,村里老人多,是个不错的起点。
五里多的土路,走走停停,花了近一个小时。当看到村口那棵标志性的、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时,林墨也微微有些气喘。他找了个树荫下的平整地方,解开背包,拿出一块预先准备好的深蓝色粗布铺在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诱饵”摆了出来——五块崭新的、液晶屏闪烁着数字的塑料电子表,三块用油纸包好的黄色洗衣皂,还有两包印着米老鼠图案的水果硬糖。电子表和水果糖在阳光下闪烁着属于“现代化”的光泽,与周围土墙黑瓦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东西刚摆好,还没等他吆喝,几个拖着鼻涕、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半大孩子就围了过来,眼睛死死盯着那两包色彩鲜艳的水果糖,喉头不停地滚动。
“看啥看,一边玩去!”一个略显粗哑的声音响起。孩子们像受惊的麻雀,呼啦一下散开,但也没走远,躲在远处墙角探头探脑。
林墨抬头,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蹲在了他的摊子前。来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磨破的旧军装,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精壮的小臂。虎口处布满厚厚的老茧,指关节粗大。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右眉骨到鬓角处,一道寸许长的陈旧疤痕,像一条蜈蚣趴在那里,给他粗犷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凶悍和沧桑。
看到这张脸,林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紧接着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了头顶,耳膜嗡嗡作响。
爷爷!
是年轻了四十多岁的爷爷——林建国!
眼前的林建国,脸上还没有那么多皱纹,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股子混迹底层的草莽气息和戒备,与林墨记忆中那个慈祥、总是笑眯眯的老人截然不同,但那眉眼轮廓、那挺直的鼻梁、那道标志性的疤痕……绝对错不了!
林建国根本没注意到林墨瞬间的失态,他的目光完全被那五块电子表吸引了。他拿起一块,粗糙的手指在塑料表壳和液晶屏上摩挲着,动作带着一种与外表不符的仔细。他按下侧面的按钮,表盘亮起,数字跳动,还发出“嘀嘀”的闹铃声。
“上海来的电子表?”林建国抬起眼皮,疤痕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牵动,目光锐利地刺向林墨,“保真?不是水货?”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江湖人特有的审慎。
林墨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和汹涌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嗓子眼干得发紧,声音都有些变调:
“当…当然保真!”
他拿起另一块表,掩饰性地按着按钮演示闹钟功能,“香港.…香港机芯,一节电池能用三年,走时准得很。”他努力模仿着记忆里那些走街串巷货郎的口吻,但紧张之下还是显得有点磕巴。
林建国把玩着手里的表,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在林墨身上刮过,重点扫过他脚上那双虽然旧但款式明显不同于本地常见的旅游鞋,还有他那虽然刻意压低、但细听之下仍与本地口音有微妙差异的普通话。
他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的意味:“兄弟,看你这样子…不是本地人吧?这批货…来路正么?”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远处孩子们的嬉闹声也似乎遥远了。
林建国那看似随意的问题,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抵在了林墨最敏感的神经上。
他想起爷爷闲聊时提过,自己年轻时确实干过些倒腾”特殊渠道“货物的营生,胆子大,路子野。
林墨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强迫自己镇定,脸上挤出一个带着点尴尬和犹豫的笑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动作略显僵硬地从裤兜里摸出刚买的大前门,抽出一支递了过去,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大哥…借一步说话?
林建国盯着他递过来的烟,又抬眼看了看林墨紧张中带着一丝真诚(至少表面如此)的眼神,那道疤痕微微那道疤痕微微动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终于伸手接过了烟,就着林星划燃的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浓重的烟雾。
“行。“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林黑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声音依旧低沉,“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