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陈留城东的官营大工坊区已然苏醒。但今日的喧嚣不同以往,不再是杂乱无章的铁锤交响,而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金属冰冷韵律的节奏所取代。巨大的蒸汽锅炉在工坊深处低沉地嘶吼,粗壮的连杆带动着飞轮,将澎湃的动力通过纵横交错的传动轴,精准地输送到各个角落。然而,真正的主角并非这些庞然大物,而是工坊中央那十条崭新铺设、如同钢铁血脉般延伸开去的流水线。
每条线,专攻一物。
“甲字坊!弩臂!木料校直入榫卯,铁箍淬火要趁热!下一批!”坊头粗犷的吼声在蒸汽的嘶鸣中依旧清晰。巨大的原木被蒸汽驱动的锯床切割成粗坯,旋即被送入流水线。第一站的工匠只负责用特制的钢尺和卡具测量木料曲度,合格的留下,不合格的立刻剔除。第二站的工匠手持锋利的刮刀和凿子,依据悬挂在头顶的弩臂标准图样,心无旁骛地开凿榫卯接口,动作快得只见残影。第三站,烧红的铁箍被钳子夹起,精准地套上弩臂关键受力点,“滋啦”一声白烟冒起,冷水淬火,铁箍瞬间收缩,将木料紧紧锁死。第四站,负责打磨的工匠用砂石和油布,将弩臂表面处理得光滑如镜,不伤分毫木理。最后,一枚刻着“甲叁柒”的钢印被沉重的冲锤“铛”地一声砸在弩臂末端,宣告它成为合格的标准件,滑入等待的货架。
相邻的“乙字坊”专攻弩机匣。坚硬的铁坯在锻锤下延展成型,钻孔的工匠面前摆着马钧亲自校准的“标准钻”——一套从细到粗、尺寸分毫不差的精钢钻头。他只需根据图纸要求,拿起对应编号的钻头,卡在蒸汽驱动的钻床上,对准铁坯上预先画好的十字线,压下杠杆。尖锐的钻头旋转着刺入钢铁,火星四溅,一个光滑笔直、尺寸精确的孔洞瞬间成型。负责铣削内槽的工匠,则使用着同样标准化、形状各异的铣刀,如同庖丁解牛,在坚硬的机匣内部切削出复杂而标准的凹槽与轨道。每一个完成的机匣,内壁光滑如镜,尺寸严丝合缝,底部同样烙着“乙贰壹”的印记。
“丙字坊”的规模稍小,却最为精密。这里专产望山、悬刀、钩心等弩机核心小件。工匠们围坐在明亮的油灯或新安装的煤气灯下,每人面前只有一小块精铁坯料和一两件专用工具。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匠人,戴着厚厚的水晶镜片,正用一把细如发丝的锉刀,小心翼翼地修整着一枚悬刀的边缘。他手边放着一个镶嵌在硬木座上的“标准悬刀”,那是马钧用百炼精钢手工打磨的终极样板,光可鉴人。老匠人每锉几下,就将手中的半成品与标准件一同卡进一个特制的“合矩”之中——这工具形如蟹钳,内壁光滑,尺寸与标准悬刀完全一致。只有能严丝合缝嵌入“合矩”的悬刀,才算合格。他全神贯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世界仿佛只剩下手中那方寸铁块与冰冷的“合矩”。他身后,负责淬火的年轻学徒,眼睛死死盯着炉中颜色,默数着心跳,只待那瞬间的樱桃红,便将铁钳探入,完成决定性的淬火。一枚枚烙印着“丙零玖”、“丙壹伍”的精致小件,如同流水般从他们手中诞生,落入铺着绒布的托盘。
工坊总管站在高处的木台上,俯瞰着这十条如同活过来的钢铁长龙。蒸汽的嘶鸣、锻锤的铿锵、钻头的尖啸、锉刀的沙沙……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却奇异地形成了一种高效运转的和谐乐章。他的心跳得飞快,不是因为噪音,而是因为眼前这颠覆了千年匠作传统的一幕。以往一个熟练匠人打造一副完整弩机,少则三五日,多则旬月。而如今,仅仅一个上午,甲字坊的货架上已堆叠起小山般的标准弩臂,乙字坊的合格机匣排成了长龙,丙字坊那些精密的“小精灵”更是源源不绝。
“禀总管!”一个负责转运的小吏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甲字坊出臂一百二十!乙字坊出匣九十八!丙字坊小件……望山五十七,悬刀六十三,钩心五十九!这才刚过午时!”
总管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巨浪,沉声道:“好!传令下去,组装坊即刻开工!按‘零件法典’行事!”
组装坊位于工坊区最开阔的中央大厅。这里没有炉火,没有锻锤,只有一排排长条木案和无数标注着“甲”、“乙”、“丙”等字样的巨大木箱。数百名被挑选出来的、心思最灵巧的工匠(其中不少是年轻学徒)早已肃立等候。他们每人面前只摆放着几件简单的工具:几把不同规格的螺丝扳手(马钧改进的简易版)、几把小锤、几根冲子,以及最重要的——一本图文并茂、厚如砖头的《弩机零件组装法典》。
“开箱!领件!”坊头一声令下。
木箱盖被掀开,露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零件。没有混乱,没有挑选,工匠们只是按照顺序,依次从标注着“甲”字的箱中取出一根弩臂,从“乙”字箱中取出一个弩机匣,再从“丙”字箱中分别取出望山、悬刀、钩心、扳机连杆等等。他们甚至不需要看零件的具体形状,只需要确认上面烙印的编号前缀——甲字头的弩臂,乙字头的机匣,丙字头的核心小件。
一个年轻的学徒,名叫阿木,手心微微出汗。他第一次参与如此重要的任务。他深吸一口气,翻开那本沉重的《法典》,找到弩机组装的起始页。第一步:将乙字头机匣嵌入甲字头弩臂尾部预留的榫槽。他拿起自己领到的“乙贰壹”机匣和“甲叁柒”弩臂,小心翼翼地对准位置,轻轻一推。
“咔哒。”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严丝合缝!机匣如同天生就长在弩臂上一般,稳稳嵌入,纹丝不动!阿木眼睛一亮,信心大增。第二步:安装丙字头钩心。他拿起编号“丙壹伍”的钩心,对照《法典》上的图示和尺寸说明,将其放入机匣内部特定的轨道凹槽中。又是“咔哒”一声,钩心完美落位,活动自如。第三步:安装丙字头悬刀(扳机)……第四步:安装丙字头望山……
他的动作起初还有些生涩,需要不断翻看《法典》,但那些标准化的零件仿佛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尺寸、角度、位置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总能精准地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每一次“咔哒”的契合声,都像是一记鼓点,敲在他的心上,驱散了紧张,带来了难以言喻的顺畅感。他身边的工匠们,无论老少,脸上都逐渐浮现出相似的、近乎神奇的表情。困扰他们多年的、因零件细微差异而反复修磨调试的繁琐与挫败感,消失了!组装,变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行云流水般的动作。
不到半个时辰,阿木面前的木案上,一架线条流畅、结构紧凑、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完整弩机已然成型!他难以置信地抚摸着冰冷的弩身,感受着那份由绝对精准带来的坚固与可靠。他试着扳动悬刀,钩心挂弦、释放的动作干脆利落,毫无滞涩。这感觉……比他师父当年耗费十天半月精心打造出的最好作品,还要完美!
“成了!我的成了!”旁边一个老工匠激动地低吼,声音带着颤抖。他手中也是一架刚刚组装完毕的弩机。
“我的也好了!快!真快!”
“这……这简直神了!编号对上,咔哒一声就完事!”
惊叹声、激动的话语声此起彼伏,迅速汇成一片兴奋的浪潮,在宽阔的组装坊内回荡。无数架由不同编号零件、经不同工匠之手组装起来的弩机,如同复制品般整齐地排列在长案上,散发着森然的杀气。效率,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爆炸式增长!以往需要顶尖匠人耗费多日才能完成一架的强弩,如今在流水线的分工和标准件的加持下,如同庄稼般被成片地“种”了出来!
数日后,陈留城西,“十杰营”铁弩营驻地。
肃杀的校场上,三千名铁弩营精锐如标枪般挺立。阳光照射在他们崭新的玄色札甲上,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身前整齐排列的三千架制式强弩!弩身黝黑,线条刚硬,在阳光下如同一片钢铁的森林,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张辽一身玄甲,按剑肃立在高台之上。他鹰隼般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由标准件构筑的钢铁丛林。没有言语,他一步跨下高台,走到阵列最前方。一名亲兵立刻将一架刚刚从工坊运抵、还带着机油清香的崭新弩机双手奉上。
入手沉甸,重心完美。张辽的手指如同抚摸爱马般,滑过弩臂上冰冷的“甲肆贰”钢印,拂过机匣底部清晰的“乙壹捌”印记。他的动作快如闪电,瞬间将这架陌生的弩机拆解开来——弩臂、机匣、望山、悬刀、钩心、箭槽……每一个零件都清晰地烙印着各自的编号。他随手从旁边另一名士兵手中拿过一架同样崭新的弩机,同样迅疾地拆散。然后,在数千道目光的注视下,他开始了一场无声的“拼图游戏”。
他将“甲肆贰”弩臂,与“乙零叁”机匣组合——咔哒!严丝合缝。
他将“丙贰柒”望山,插入“乙零叁”机匣顶部的预留孔——咔哒!分毫不差。
他将“丙零玖”悬刀,装入“乙零叁”机匣侧面的悬刀槽——咔哒!活动自如。
他将“甲肆贰”弩臂上的箭槽,与“乙零叁”机匣的发射口对接——咔哒!浑然一体!
一架由完全来自两架不同弩机的零件拼凑而成的“混血”强弩,在张辽手中瞬间成型!他猛地抬起手臂,弩箭直指远处的箭靶。扳动悬刀,钩心释放弓弦的机括声清脆、短促、有力,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好!”张辽猛地吐气开声,这一个字如同惊雷炸响,饱含着压抑不住的狂喜与震撼。他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扫视全场,声如洪钟:
“儿郎们!都看清楚了?此乃我‘铁弩营’新生之骨血!从今日起,尔等手中杀器,非独一具!损一悬刀,寻‘丙’字悬刀即换!崩一望山,觅‘丙’字望山即补!弩臂断裂,自有‘甲’字新臂续上!无需匠人,尔等自身,便是这杀器不灭之魂!”
他高高举起手中那架“混血”强弩,阳光在冰冷的金属上跳跃:
“战场之上,箭雨倾盆,刀枪无眼!纵有损伤,何惧之有?取出备件,瞬息可复!敌寇之箭雨,焉能断我铁弩之洪流?彼损一器,战力便弱一分!我损一器,转瞬即复!此消彼长,胜负之机,尽在尔等掌中这‘标准’二字!”
“吼!吼!吼!”
三千铁弩营将士的怒吼如同海啸般冲天而起,震得校场周围的旗帜猎猎作响。他们看着手中崭新的、由无数冰冷编号零件组成的杀人利器,眼中燃烧的不再仅仅是勇武,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信仰般的笃定与狂热。损坏?修复?在以往,这意味着战斗力的永久折损。而如今,这成了他们独有的、近乎不死的神通!后勤的枷锁被冰冷的数字砸碎,持续作战的能力被提升到了令敌人绝望的高度。他们仿佛看到,在未来的血火战场上,自己能在掩体之后,在箭矢破空的尖啸声中,冷静地掏出备用的标准零件,如同更换箭矢般,让手中的死神之弩一次次“死而复生”,将更密集、更致命的钢铁风暴泼洒向敌阵!
张辽看着台下沸腾的军心,感受着手中弩机那由绝对精准带来的、令人心安的力量,胸中豪情激荡。这由马钧点亮的“标准化”星火,已在陈留工坊燃成燎原之势,如今,终于要化作战场上焚尽一切敌寇的滔天烈焰!这小小的零件互换之道,实乃勒紧天下诸侯脖颈的又一道、也是最致命的一道无形绞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