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浊浪翻涌,裹挟着北岸的血腥与绝望。赵老栓一家挤在破败的筏子上,妇人紧搂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幼儿,汉子们枯槁的脸上只剩麻木。浑浊的河水拍打筏沿,每一次颠簸都像在啃噬他们最后的气力。南岸陈留城灰蒙蒙的轮廓在视野里摇晃,是唯一的指望,却又渺茫得如同泡影。
“爹,能…能活么?”大儿子栓柱声音嘶哑,眼窝深陷。
赵老栓没应声,只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河岸。身后,是冀州故土被铁蹄踏碎的焦烟,是邺城方向隐约传来的厮杀与哭嚎。筏子终于撞上南岸泥滩,一家人踉跄着爬下,脚踩在松软的河泥上,竟有些不真实。他们被裹挟着,汇入一股庞大而沉默的灰黑色人潮,衣衫褴褛,面如菜色,眼神空洞地涌向陈留洞开的城门。
城门甬道的阴影带着凉意,却压不住城内一种奇异的、带着生机的喧腾。与北岸死气沉沉的绝望截然不同,这里的拥挤带着一种奔向活路的急切。赵老栓浑浊的老眼茫然四顾,目光猛地被城门口一块巨大的白垩木牌攫住。牌前人头攒动,密不透风。
“写的啥?官家说啥了?”赵老栓焦急地拉扯前面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儒衫的老者。
老童生被几个同样焦灼的流民汉子围着,深吸一口气,指着木牌,用带着浓重河北口音的官话,一字一顿,声如洪钟:
“奉天倡义,抚民安境!兖州牧刘,告河北流离父老书!”
“凡渡河南来,愿遵王化之民,无论籍贯,无论老幼,皆可于各郡县‘济民营’登记入册!”
“入册之民,官府授田!人丁授口分田二十亩!永业田五亩!荒地自垦,三年免赋!”
“授田?!二十亩?还有永业田?”赵老栓以为自己被河风吹昏了头,耳朵嗡嗡作响。
“荒地自垦,三年不收租子?真的假的?”旁边一个黑瘦汉子猛地抓住老童生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人群如同滚油里泼进了冷水,瞬间炸开!难以置信的惊呼、带着哭腔的追问、狂喜的抽气声混杂一片。“天爷啊…这…这莫不是做梦吧?”赵老栓喃喃自语,干裂的嘴唇哆嗦着。
老童生也被这巨大的反应震了一下,随即用更高的音量压过喧哗:“官府贷给粮种、耕牛!更…更…”他声音忽然激动得变了调,手指颤抖着指向木牌上几个特意用朱砂加粗的大字,“更无偿授予精铁犁铧、锄头、镰刀各一!”
“铁犁铧?!”
这三个字像一道炸雷,劈开了赵老栓所有的麻木。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拨开身前的人墙,几乎是扑到了木牌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几个刺目的朱红大字,枯枝般的手指伸出去,想要触摸那字迹,又在即将碰到的瞬间猛地缩回,仿佛怕指尖的污秽玷污了这神赐的福音。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干涩地从喉咙里挤出来:“铁犁铧…真的是铁犁铧?官府…白给?”
世代与黄土打交道的本能在他血脉里苏醒。在北地,一口豁了边的铁锅都是要传给孙子的宝贝!沉重的、闪着寒光的、能轻易破开冻土犁出深沟的铁犁铧?那是梦里都不敢奢望的神物!是能劈开一家人生死界限的利器!
“白给!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精铁犁铧、锄头、镰刀各一!”老童生斩钉截铁,声音同样因激动而发颤,“刘兖州仁德啊!这是要给我们一条真正的活路,安身立命的根本啊!”
“还有!”老童生指着告示下方,“告示说了!凡有冶铁、木工、泥瓦、纺织等一技之长者,登记造册,核实之后,优先安置入官营匠坊!月给钱粮,授以工籍!”
“匠人?官家工坊?还给钱粮?”人群里几个背着简陋工具、神情萎靡的汉子,眼睛瞬间像被点燃的炭火,亮得惊人。
“凡入‘屯田卫’之青壮,授田加倍!免除家中徭役!更…更配发精铁刀矛、强弓劲弩,保境安民,建功立业!”老童生念到最后,声音已近乎呐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激昂。
巨大的木牌下,人群彻底沸腾了!长久以来压在肩头的绝望大山,被这白纸黑字(或老童生洪亮的声音)凿开了一道透亮的缝隙。授田!铁器!匠籍!屯田卫!一条条清晰可见的生路,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许诺,而是实实在在刻在官府的告示上,即将握在手中的东西!
“刘兖州万岁!”
“青天大老爷啊!”
“有救了!俺们有救了!”
狂喜的呼喊、滚烫的泪水、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淹没了刚才的疑虑和麻木。人流开始自发地、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朝着城门口设置的登记点涌去。秩序依旧有些混乱推搡,但那股求生的本能已被精准地引导向一个明确而充满希望的方向——登记!入册!领那能安身立命的田地和铁器!
赵老栓一家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跌跌撞撞奔向登记点。他紧紧攥着大儿子栓柱和小儿子铁蛋的手腕,生怕被冲散。登记点设在城门内侧一片刚平整出来的空地上,几张长桌后坐着文吏,笔走龙蛇。桌前排起了蜿蜒的长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期盼。
“籍贯?冀州魏郡?赵老栓?家口几人?六口?好。”文吏头也不抬,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利落,笔尖在粗糙的麻纸上飞快记录。“按丁口,你家可分得口分田一百二十亩,永业田三十亩。城东十里,划有‘济民新屯’,按号牌去寻地界。荒地自垦,三年不征赋税。”
一张盖着鲜红郡守府大印的田契被塞到赵老栓颤抖的手中。薄薄一张纸,却重逾千钧。他识字不多,但那墨字勾勒出的田亩数字,像烙印般刻进心里。一百五十亩!他祖祖辈辈在冀州当佃户,刨食的地加起来也没这么多!
“下一个!”文吏催促。
赵老栓如梦初醒,慌忙让开,却又被旁边一名穿着皮围裙、满脸煤灰的郡兵小校拦住。“老丈且慢,领了田契,还得去那边领家伙什!”小校指着空地另一侧几个被郡兵严密把守的巨大草棚。
草棚下,景象更为震撼。成捆成捆闪着青灰色冷光的崭新锄头、镰刀堆叠如山。最引人注目的,是棚子中央,一具具精铁锻造的犁铧整齐排列,沉重的犁头尖锐锋利,在透过草棚缝隙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而坚实的光芒。每一具犁铧旁,还配着同样崭新的犁架。
几个流民汉子正小心翼翼地从郡兵手中接过属于自己的那套农具。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双手捧着分到的铁犁铧,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光滑冰冷的弧面,浑浊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犁头上,溅起微不可见的尘埃。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剧烈地耸动。
“冀州魏郡,赵老栓!家六口!”赵老栓挤到棚前,报上名号,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赵老栓…六口…”负责分发的是个精干的中年匠吏,对照着手中的名册,手指划过一行行墨迹,“嗯,有。犁铧一具,锄头六把,镰刀六把!拿好!”他语速极快,动作麻利。
两把沉甸甸的锄头、两把锋利的镰刀被塞进栓柱和铁蛋怀里。最后,那具冰冷、沉重、凝聚着无限希望的铁犁铧,被两个郡兵合力抬起,郑重地放在了赵老栓佝偻却猛然挺直的肩背上。那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皮肉,却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烧干了眼底的酸涩。他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扛住这份沉甸甸的生机,腰杆挺得前所未有的直。
“爹,这犁…真沉!”栓柱摸着怀里的锄头,咧开嘴,露出久违的笑容,眼里有了光。
“沉?沉的好!”赵老栓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这是咱的命!是咱赵家往后世世代代的根!”他扛着犁,像扛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在周围无数道同样炽热、羡慕的目光注视下,带着家人,步履蹒跚却无比坚定地挤出人群,朝着城东“济民新屯”的方向走去。
陈留城外,白马津高耸的望楼上,陈登凭栏远眺。他看不到城内告示牌前的沸腾,也看不到赵老栓肩扛铁犁时滚落的浊泪。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这片南岸滩涂上,流民情绪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些刚刚渡河、惊魂未定、蜷缩在临时粥棚附近瑟瑟发抖取暖的流民,很快被先一步入城的同伴带回的消息点燃。消息如同燎原的星火,在绝望的泥沼中飞速传播。
“听说了吗?陈留城里!官府授田!给铁犁!”
“真的?铁犁?白给?”
“千真万确!王老秀才亲口念的告示!还有永业田!垦荒三年不交租!”
“俺…俺会打铁!告示上说匠人能进官坊!”
“我儿子有力气!去屯田卫!授双份田!还发刀枪!”
窃窃私语迅速变成了大声的议论,麻木的脸上开始有了生气,绝望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更多的人不再犹豫,挣扎着起身,互相搀扶着,主动向维持秩序的郡兵询问登记点的位置,朝着那片正在搭建的、象征着希望的“济民营”挪动脚步。那步伐虽然依旧虚浮踉跄,却不再是被驱赶的沉重,而是奔向新生的急切。
陈登看着这一幕,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带着深深敬佩的笑意。他手扶冰冷的望楼栏杆,目光投向更南方陈留城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城墙,看到了工坊里炉火熊熊、铁水奔流的景象。他低声自语,声音只有呼啸的河风能听见:
“授田以安身,授铁以立命…刘兖州啊刘兖州,你这一纸告示,胜过十万精兵!这源源不断的河北流民,不再是负担,而是…沃土良种啊!”
他仿佛看到,在陈留城东广袤的原野上,无数像赵老栓这样的流民,正用官府授予的、闪烁着崭新寒光的铁犁铧,奋力破开板结的荒土。冻土在锋利的犁尖下呻吟、翻卷,露出深褐色的、孕育着无限生机的泥土。那不是简单的耕作,而是一个新世道,正被这来自河北的血泪与刘基手中冰冷的精铁,共同犁开第一道深刻的、充满希望的痕迹。
炊烟在南岸新搭建的简陋窝棚区袅袅升起,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和粟米粥的微香,顽强地飘向铅灰色的天空。而在遥远的北方,邺城方向,那象征权力倾轧与无尽战乱的血色狼烟,依旧浓浊地翻滚着,与南岸这新生的、微弱的炊烟,形成了这个乱世最刺眼、也最意味深长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