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钧那张滚烫的“五矢连弩”总图,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陈留匠作营。最高级别的指令从郡守府直达:集中最优资源,不惜代价,以最快速度试制样机!
匠作营最核心的“神机坊”被彻底清场、戒严。巨大的水轮驱动着锻锤,以远超平日的频率疯狂起落,沉重的敲击声昼夜不息,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通红的铁块在砧板上被反复锻打、延展、塑形,火星如瀑般飞溅,映照着工匠们汗流浃背、却眼神狂热的面庞。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金属气、淬火时升腾的刺鼻白雾,以及油脂被高温炙烤的焦糊味。
“灌钢炉,火候再提三成!钩心胚料,必须一次锻成!”马钧嘶哑的声音穿透嘈杂,他如同最严苛的监工,亲自守在每一个关键工位。眼睛熬得通红,却闪烁着骇人的精光。图纸上的每一个尺寸,都成了不可逾越的铁律。
“弩机匣体,合模!”铸造区,巨大的砂型被吊装合拢,炽热的、泛着白光的铁水从浇口奔涌而入,发出骇人的嘶吼。负责铸造的老匠师紧盯着铁水流动,额角青筋毕露,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滑轨!黄铜滑轨!抛光!再抛光!要能照出人影!”精加工区,经验最丰富的锉磨匠人,用最细的油石和鹿皮,蘸着特制的研磨膏,对那两条狭长的黄铜箭槽滑轨进行着近乎偏执的打磨。汗水滴落在滚烫的铜件上,瞬间化作一缕青烟。
“簧片!淬火油温!盯紧了!”热处理区,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被锻打成型的钢制复位簧片,在特制的盐浴炉中被加热至临界点,通体透出橘红色的光芒,随即被以毫秒计的精准速度,浸入混合了多种动物油脂的恒温淬火油中。“嗤啦——”一声爆响,浓烟翻滚。负责的工匠死死盯着油面,双手紧握,成败在此一举。淬火后的簧片,还需在特制的回火炉中,以精确控制的温度和时间进行回火,赋予其最佳的弹性与韧性。
时间在蒸汽的嘶鸣、锻锤的轰鸣、金属的摩擦声中飞速流逝。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当最后一块经过镜面抛光的青铜机括组件被“咔哒”一声,严丝合缝地嵌入那黝黑沉重、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精铁弩机匣体时,整个神机坊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
第一具“五矢连弩”样机,诞生了。
它静静地躺在特制的测试架上,外形迥异于任何已知的弩。方正厚重的匣体长逾三尺,宽厚敦实,通体由精铁铸就,表面布满细密的锻打叠纹,透着一股无坚不摧的沉重感。顶部的重力供弹匣斜斜插入,五支寒光闪闪的三棱破甲箭矢整齐排列,锋锐的箭簇散发着致命的幽光。侧面的悬刀(扳机)和蹬环结构清晰可见,充满了力量与机械的美感。
测试场选在匠作营最深处、背靠厚重山壁的封闭峡谷。刘基亲临,张辽、徐晃、高顺等核心将领肃立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具充满未知的钢铁造物上。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期待。
马钧亲自担任射手。他深吸一口气,枯瘦却异常稳定的双脚稳稳套入弩匣底部的蹬环。他并未立刻发力,而是先仔细检查了供弹匣的滑轨、箭矢的位置,以及机括滑块的活动情况。一切确认无误。
“开始!”刘基沉声下令。
马钧眼神一凝,腰背发力,双脚猛地向下一蹬!动作幅度并不夸张,却异常沉稳有力。
“咔哒!嘣——!”
一声清脆的机括撞击声与弓弦猛烈释放的爆鸣几乎同时炸响!第一支弩箭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乌光,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啸,狠狠扎进五十步外悬挂的第一层浸水牛皮甲!箭簇透甲而出,余势未衰,又深深嵌入后面垫着的厚实松木板,箭尾兀自剧烈震颤!
第一箭的威势已令众将悚然动容!这威力,丝毫不逊于陈留现役的单发强弩!
然而,更令人震撼的还在后面!
就在第一箭离弦的瞬间,马钧蹬踏的双脚尚未完全收回,只见他扣着悬刀的手指闪电般一松一扣!
“咔哒!嘣——!”
第二支箭,间不容发地激射而出!精准地钉在第一支箭下方半尺处,同样穿透皮甲,深贯木板!
松!扣!
“咔哒!嘣——!”第三箭!
松!扣!
“咔哒!嘣——!”第四箭!
松!扣!
“咔哒!嘣——!”第五箭!
快!太快了!
五声弓弦爆鸣,如同疾风骤雨,又似滚雷连珠!中间那清脆而规律的“咔哒”声(滑块复位、推箭、挂弦的机械音)成了催命的鼓点!五道夺命的乌光,几乎首尾相连,形成一道短暂而致命的钢铁洪流,狠狠地冲刷在五十步外的标靶上!
“噗噗噗噗噗!”五声沉闷的贯穿声密集响起。悬挂的五层浸水牛皮甲,如同纸糊般被洞穿!五支弩箭,呈一个紧密的、拳头大小的散布,深深钉入后面的松木靶心,箭羽兀自嗡嗡作响!
整个峡谷,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弓弦的余震和箭羽的嗡鸣在空气中回荡。
张辽、徐晃等沙场宿将,此刻瞳孔收缩,脸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惊!他们一生征战,何曾见过如此狂暴、如此迅捷的连续攒射?这已非人力所能及!五十步,五层皮甲!五箭连发,只在常人呼吸两三次之间!若在战场,五十步内,重甲步兵的冲锋队列,恐怕瞬间就会被这金属风暴撕开一道血肉胡同!
“换靶!百步!三层铁札甲!”刘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压抑的激动。
标靶迅速更换。百步外,三副精铁打造的札甲(由长方形甲片缀连而成)被牢牢固定在厚木板上。
马钧再次蹬踏上弦。这一次,他瞄准的时间稍长。
“嘣——!嘣——!嘣——!嘣——!嘣——!”
五箭连珠,破空而去!速度依旧快得惊人!
“叮!叮!噗!叮!噗!”
刺耳的金铁交鸣与沉闷的贯穿声混杂。百步距离,箭矢动能衰减明显。五箭中,三箭被坚固的铁甲片弹开,擦出刺目的火星,留下深深的凹痕;但仍有两只箭,极其刁钻地射中了甲片连接的缝隙薄弱处,硬生生撕裂甲片,钻入了后面的木板!
“嘶…”高顺倒吸一口凉气。百步穿札甲缝隙!这精度,在如此恐怖的射速下,简直匪夷所思!这意味着,面对敌方将领或重甲精锐,这连弩依旧拥有致命的点名能力!
“速射!持续!”刘基再次下令,他要测试极限。
马钧如同不知疲倦的机械,双脚蹬踏,手指松扣,动作流畅得令人心悸。“咔哒!嘣——!”“咔哒!嘣——!”… 弓弦的爆鸣与机括的脆响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乐章!一支支弩箭连绵不绝地泼洒出去,将百步外的铁甲靶子打得火星四溅,叮当作响!很快,一个标准供弹匣的五矢射空。
旁边待命的学徒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拔出空匣,将另一个装满五矢的供弹匣“咔嚓”一声插入弩匣顶部卡槽。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
马钧毫不停歇,蹬踏、松扣!新一轮的金属风暴再次倾泻!
整整射空了十个供弹匣,五十支破甲箭!弩身依旧稳固,机括动作依旧清脆利落,没有丝毫卡滞或变形的迹象!唯有那精铁铸造的弩臂和钩心部位,在连续承受巨大冲击后,微微泛着暗红色,散发着高温灼烤的气息。
“停!”刘基抬手。
马钧停下动作,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衣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他亲自上前检查弩机。弩机匣体坚固如初,滑轨光洁,钩心与悬刀滑块的咬合面虽有磨损痕迹,但依旧紧密。唯有那高强度工作的复位簧片,温度极高,弹性略有下降,但仍在安全范围内。
“好!好!好!”刘基连道三声好,大步走到那具依旧散发着硝烟与高温气息的连弩旁,如同抚摸绝世珍宝般抚摸着那冰冷的精铁匣体。触手微烫,却让他心中豪情万丈。
“射速!五矢连发,快逾闪电,五十步内,摧锋破锐,无坚不摧!”
“威力!五十步透重甲,百步可穿札隙,足堪大用!”
“持续!五十矢连射,机括不卡,匣体不崩,唯簧片需歇!供弹迅捷,更换弹匣,不过瞬息!”
“精度!五十步内,攒射可覆方圆数尺;百步外,精射可点名甲隙!远超预期!”
刘基的声音在峡谷中回荡,每一条评估,都让在场将领的眼神更加炽热一分。这已不是一件武器,而是改变战场规则的杀戮机器!
“然,亦有不足!”刘基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其一,百步外,箭矢动能衰减明显,对重甲集群,威慑力下降。其二,弩身沉重,非力士难以久持机动。其三,簧片持续高强度工作,易过热疲软,需间歇冷却。”
他猛地转身,看向依旧沉浸在巨大震撼中的马钧和匠作营核心工匠,声音斩钉截铁:
“瑕不掩瑜!此乃破阵摧城之神兵!德衡,立时着手三事!”
“一曰:量产!按此标准图纸,模块化分工,流水作业!首要保证弩机匣体、主臂、钩心、悬刀滑块、簧片、供弹匣六大核心组件之绝对标准化与可互换!灌钢、锻打、淬火、研磨,每一道工序,皆需定人、定责、定法!我要匠作营,月产此弩…三百具!”
“二曰:精进!射程不足?命冶铁坊,不惜工本,研制更长、更韧之专用弩臂钢胚!簧片易疲?集思广益,或改材质,或增散热,或…探索多簧并联蓄力之法!弩身过重?在不损结构强度下,镂空减重,优化重心!”
“三曰:操典!着张辽、高顺,即刻挑选臂力强健、反应机敏之锐卒五百,组建‘连弩营’!以样机为基,摸索蹬踏发力、快速瞄准、连续击发、弹匣更换、小队协同之全新战法!务求将此神兵之利,发挥至极致!”
“诺!”马钧、张辽、高顺等人轰然应诺,声震峡谷。每个人眼中都燃烧着火焰。他们知道,一种名为“连弩”的钢铁风暴,即将从陈留匠作营席卷而出,无情地改写战场的法则!峡谷中,那具刚刚冷却的连弩样机,黝黑的匣体在冬日微光下,沉默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