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二年春,江西新昌的天空,阴沉如墨,沉甸甸地压在小城之上。
裹挟着丝丝寒气的风,刮得王锡侯书斋窗纸沙沙作响。
老王蜷缩着脖子,他的指尖在活字板上轻轻摩挲。
那套新刻的《字贯》字典,才刚刚刷完最后一页,松烟墨混合着桐油的独特气味,在这逼仄狭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
“……”
王锡侯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年逾六旬的他,岁月在脸上留下了一道道刻痕。
曾经,他怀揣着满腔的热忱,踏上了科举之路。中举之后,他以为会有所作为。
然而命运弄人,他的仕途竟在此处戛然而止。
“既然无法在仕途上混出名堂,那便为他们编写一部好字典吧,消除文盲,开启民智。”
这便是他在发现康熙字典存在诸多错误后,心底悄然生出的念头。
此后,在王锡侯努力去实现自己的目标。
在编写字典过程中的重重困难,皆被他逐一克服。整整十年的心血倾注其中,
这部凝聚着他无数汗水的《字贯》字典,终于大功告成。
望着眼前的成品字典,王锡侯那满脸的褶皱缓缓舒展开来,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
他别无所求,不贪图名利,只盼望着能让天下读书人,在查字之时不再像“珠玉般难以成串”苦不堪言。
然而,王锡侯丝毫没有察觉到,一双阴毒的眼睛正躲在暗处窥视着他。
此人名叫王泷南,是王锡侯的邻居,只因两家曾为墙角地基产生过纠纷,王泷南便怀恨在心,一直寻找机会报复王锡侯。
此刻,他发现王锡侯正在篆刻字典,心中顿生疑惑。“这家伙刻字典干嘛?”他通过书商购得一部字典,
而后,藏在家中开始逐字逐句研读其中的内容。
没错,王泷南一心想要在字典里找出破绽,借此狠狠报复王锡侯。
还真让王泷南“如愿以偿”地找到了“毛病”,他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咬牙切齿说道:“王锡侯,这回你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王泷南怀揣着那本《字贯》字典,脚步匆匆,朝着县衙的方向赶去。
天下着雨,那泥泞不堪的道路上,满是污水,每迈出一步,都溅起一片污浊,
可王泷南却全然不顾,此刻,他的心中被报仇的快感填满。
王泷南一路疾奔,终于来到县衙。他“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县令脚下。
“大人在上,小民要状告本县举人王锡侯污蔑朝廷,他竟敢嘲讽先皇康熙爷编纂的康熙字典不实用。”
王泷南大声叫嚷着,声音中努力压抑着兴奋。
吴县令微微一愣,手捋着山羊胡,不紧不慢地问道:“告状之人可有确凿的真凭实据?”
“有,就在这儿呢!”王泷南一边说着,一边忙乱地抖开手中的书页,
书页在他急促的动作下,发出沙沙的声响,仿若在为这场风波的到来而瑟瑟发抖。
“大人您瞧!王泷南手指序文里‘然而穿贯之难也’一句,
“就这句话,能说明什么问题?”吴县令一脸不解地问道。
“大人,他说‘穿贯’,这分明是妄图‘贯穿’圣典,其心可诛啊!”王泷南一边说着,一边跪行几步,将字典恭敬地呈给吴大人。
“还请大人明察秋毫,一定要狠狠惩治王锡侯这个狂妄至极之人!”王泷南眼神中透露出报复的光芒。
吴县令接过字典,随意翻了翻,并未发现有什么明显不妥之处。
他眯起眼睛,淡淡地说道:“王泷南,你莫要在这里小题大做,唯恐天下不乱。且先回去吧,等候处理结果便是。”
老王很失望,还是小心道:“多谢大人,烦请大人务必再仔细看看,里面确实有大不敬之语啊!”
王泷南仍不死心,再次提醒县令。
“行了行了,回去吧!本大人知道该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来教!”吴县令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发出了逐客令。
“……”
平心而论,单从这一句话来看,确实很难判定王锡侯有罪。
吴县令为了妥善处理此事,便向上级知府做了汇报。知府大人翻阅过后,也觉得此事并无太大问题。
恰好此时,巡抚海成前来视察工作,知府便将这本字典呈给了巡抚海大人。
海成接过字典,仔细地翻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的眉头渐渐皱成了一个“川”字。不得不说,巡抚海大人的政治觉悟确实高。
当他看到书中将康熙、胤禛、玄烨等先帝名讳,甚至连“弘历”二字都列在了“凡例”之中时,心里咯噔一下。
尽管这些字都采用了缺笔避讳的方式,但在那个对名讳极为敏感的时代,这无疑还是触碰到了最为严苛的禁忌。
海成大惊失色,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这…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海成怒道。
海大人的奏折,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抵京城。
此时,乾隆皇帝正在御书房里,全神贯注地批阅着《四库全书》,刘墉恭敬地站在一旁,随时准备回答皇上的问题。
“报皇上,江西巡抚上了折子,称有举人公然诽谤朝廷。”太监小心翼翼地低声禀报道。
和珅听闻,急忙上前接过折子和相关证据,对着太监说道:“你下去吧。”
打发走太监后,和珅转身恭敬地对乾隆说道:“皇上,请您御览。”
“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诋毁圣典!”乾隆看罢,顿时勃然大怒,“啪”的一声,将折子和证据重重地摔在龙案上,震得桌上的笔墨差点跌落。
“和珅,你来看看!”和珅赶忙上前,目光缓缓落在凡例那一页。
当看到圣祖、世祖庙讳以及乾隆的御名竟被“直书不讳”,哪怕并非完整书写,但这已然打破了“敬避”的铁律。
和珅心中一紧,急忙跪下,惶恐地回道:“王锡侯实在是胆大妄为,竟敢如此辱没圣上,实在是该杀,绝不能留!”
乾隆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好个王锡侯!”
乾隆龙颜震怒,手握朱笔在奏折上重重地批下:“此等狂妄之徒,岂容姑息?着严审!”
旨意如同雷霆般迅速传达并落地执行。
当官兵气势汹汹地前来押解王锡侯进京的时候,他那曾经充满书香气息的书斋里,早已一片狼藉。
那些曾经承载着他无数心血的《字贯》书板,已然被尽数焚毁。
残片上“穿贯”二字的墨迹,正被风雪无情的侵蚀。
大堂之上,王锡侯颤声辩解:“臣编书只为方便百姓,‘穿贯’本意乃是‘贯通字义’之意……”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眼神中满是无助与委屈。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大逆不道”的罪名如同一堵冰冷的高墙,无情地把他堵了回去。绝望在他心中如疯草般的滋长。
乾隆四十二年十二月,刑部作出了最终的判决:判处王锡侯斩立决,其子孙七人皆被判斩监候,妻女及族人则被充军发配黑龙江劳动改造。
那冰冷的判决声,在大堂上久久回荡。
王锡侯伏法之后,乾隆追究责任,江西巡抚海成因“查办不力”,首先被革职。
此刻,海成的脸上满是懊悔,然而命运的车轮并未就此停下,对他的惩罚仍在继续。
后来,他又因“未能深究悖逆”而被判处斩刑,好在后来改判为流放。
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他仕途的终结。
一场由一本字典引发的血案,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过,让江南文人墨客为之噤若寒蝉。
那本曾经被王锡侯视作“补圣典之缺”的《字贯》,最终只能停留在在《清代禁书总目》里,其扉页上留着乾隆的签字:“狂悖不法,毁板焚书,永禁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