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八年夏,温福率部驻防于木果木。
有时候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老天爷仿佛也和温福过不去,彼时,天空似被捅破了一般,倾盆大雨如注而下。
据当地百姓说,这是百年不遇的鬼天气。
木果木大营被层层雨幕所笼罩。雨“哗哗”犹如从天上往下倾倒。
温大帅站在牛皮大帐门帘内,望着远处那片被大雨冲刷的金川山脉,眉头紧锁,似有千般忧虑。
自一个月前移师驻守于此,他便下令提督董天弼,统率三千精兵屯扎于西北方的底木达,
当时温福叮嘱道:“董将军,此地离你安营扎寨之地也就三十里,我们互为呼应,你方有难,我方支援,防范敌人的突袭。”
“还是大帅考虑周全,末将遵命”。
思绪拉回现实,如今老天不作美,本打算近日要合兵攻打大金川,如今——”
温福重重坐在案几前的椅子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雨昼夜不停,豆大的雨点如密集的鼓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营帐上。
营地被雨水浸泡,化作一片泥泞的泽国。
温福面前铜炉上,酒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下雨天,喝酒天,人生能有几回醉?”
半醺的温福眼神迷离,捏着酒盏的手微微颤抖,这是常年酗酒留下的后遗症。听着帐外的雨声,竟觉耳根难得清净。
身边侍卫递上刚烤好的牦牛肉,他却恍若未闻,只顾着往酒盏里倒酒水,几杯下肚,竟有些迷糊。
酒液顺着嘴角缓缓流进油腻的胡须,他也浑然不在意。
常喝酒的人都知道,酒量大的人,几乎不吃酒菜,他们贪婪杯中之物。
一阵风吹开门帘,一道声音传来:“将军!”浑身湿透的探马冲进帐中,甲叶上的水珠噼里啪啦地砸落在毡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报将军,底木达方向……探到大金川的人,在董提督营盘外有异动,像是在挖掘……”
“挖?”温福打了个酒嗝,眼神迷离地摇晃着酒盏,满是不屑,
“索诺木那贼子是喝了迷魂汤了吗?大雨天能挖地道?你傻还是他傻?
去去去!别在这里危言耸听,难道这家伙还能从地里钻出来不成?
董天弼驻守底木达,营盘扎得固若金汤,就算让他挖!如此磅礴大雨,土地皆已泡软,就算他挖穿了,也爬不出去。”
言罢,他挥挥手,不屑道:“让索诺木忙活去吧,累死他们狗杂种!!”
温福斥退探马,将酒盏重重地顿在案上,酒液飞溅而出。
温福和董天弼万万没想到,越是反常越危险,他俩不知道大金川土司索诺木有绝招,懂得如何排水和支撑洞口,这就叫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到了深夜,雨势非但未减,反而裹挟着狂风,愈发猛烈起来。
当黑沉沉的天幕,被闪电撕裂之时,只见远处底木达方向隐隐有火光升腾而起。
温福被外面的喧闹声从醉意中唤醒,他骂骂咧咧地掀开帐帘,只见几个浑身是血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声嘶力竭地喊道:“董提督……董提督的营盘被挖了地道!金川人从地下钻出来啦!”
温福一下子从醉意朦胧中惊醒,“你待怎讲?”
“董提督营帐被金川土司偷袭得手,清军弟兄死伤多半,大帅,快发兵救援吧,不然——”
最后一句话被狂风暴雨所淹没。
温福目光一沉,大喊道:“关上寨门!”他脸色瞬间变得激动而通红。
温福并非是要去救援,而是朝着亲卫怒吼道,“把吊桥拉起来!木果木的通道,任何人都不许放进来!”
亲卫一下子惊呆了,“大帅……?”
“执行命令!”亲卫含泪而去。
雨幕之中,更多的溃兵哭喊着朝着木果木营地奔涌而来,他们身后是举着火把、喊杀震天的金川士卒。
雨水与血水在泥地上肆意流淌,溃兵们扒着寨门苦苦哀求,有的被身后追来的刀斧无情砍倒;有的失足滚落进雨幕笼罩的河水中。
温福站在了望塔上,任凭雨水将官服浇透,脸上却没有丝毫动容之色。
厮杀声在暴雨中渐渐归于沉寂。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将这种丑恶场景冲刷干净,血水在逐渐稀释,深深地灌注到泥土里——
据探马事后回忆,董天弼虽拼尽全力抵抗,但终究寡不敌众。
在混战之中,他不幸中箭身亡,麾下三千将士半数以上战死沙场,其余被砍杀在温福营寨门外。
“……”
木果木的天气终于放晴了,紧接着是闷热难当,那股发霉腐烂的湿气,如同鬼手一般,紧紧扼住每个清兵的咽喉。
董天弼战死后,温福便再也未曾踏出主帐一步,整日里与参将在帐内饮酒作乐。
幕僚提醒他应该加强防御,温福醉醺醺道:“你懂什么,我已向朝廷请求援兵,不日可到,不必惊慌。”
温福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浑浊的眼珠里布满了血丝,幕僚轻叹一声,摇摇头转身而去。
两日过后,朝廷援军没到,大金川的番兵却如恶狼般将其营寨团团围住,时不时传来的叫骂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温福似乎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只见他抓起桌角最后半坛酒,仰头猛灌,随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干呕。
大金川土司索诺木的脸上浮出了奸笑,“温福,我看你还能撑多久?”
“大帅,再不想办法,营里仅剩下三天的粮食了,饮水也即将干涸!”参将匆匆掀帘而入,见大帅又在灌酒,急得直跺脚。
“慌啥?朝廷马上派兵将至。”
温福哪里能想到,他派去的求援信使已经被金川番兵砍了脑袋,,他还在等救援,朝廷根本不知道前线如此紧张。
谋士扑通跪下,声泪俱下道:“大帅,千万不能再等了,索诺木将我们围得密不透风,但士兵们尚有气力!趁夜黑组织突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温福斜睨了他一眼,突然咧嘴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得如同夜猫子悲叫:
“突围?往何处突?董天弼的人都已死绝,我们如今便是瓮中之鳖!”他猛地将酒坛狠狠砸在地上,碎瓷片四处飞溅,
“当年我率领十万大军踏入金川,如今呢?死的死,逃的逃,若是皇上知晓我竟败得如此惨烈……”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抓起桌上的一把残棋,狠狠扫落在地,棋子四处飞溅——
谋士觉察到大帅要破罐子破摔,苦心规劝:“大帅,你英明一世,马革裹尸不一直是您的座右铭吗?英雄好汉,死也要在战场上,死在营帐是懦夫行为!”
谋士最后几句话,深深刺痛了温福那颗尚未泯灭人性的心。
“对,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今夜突围!”温福斗志复萌,果断下了命令。
到了午夜时分,清军大帐一声呐喊,温福率众发起了突围。
“冲吧……要死,也死在冲锋的路上。”
温福被簇拥着冲在前方,马蹄声与脚步声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嘈杂,
刚冲出没多远,四周陡然亮起无数火把,金川番兵喊杀声四起,他们早有准备。
原来温福身边的亲卫,看到温福整日酗酒,觉得这样下去死路一条,于是就通过书信往来,做了金川土司的间谍,温福一举一动皆在索诺木掌控中。
“温福,下马投降吧,你无路可逃”索诺木手举着火把喊道。
其实他想引出温福在哪里!温福不知是计,回应道:“想劝降本帅,休想!”
温福话音未落,一支箭破空而来,“噗”的一声,正中温福的梗嗓咽喉,“扑通”一声,温福翻身落马,绝气身亡,
一阵狂笑,接着嘶喊声:“清军士兵弟兄,你们大帅死了,赶快投降吧!”
番兵如汹涌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箭雨如蝗,清兵纷纷坠亡。
此时清兵大乱,如无头苍蝇乱撞,有的士兵回头一望,大营已然在熊熊烈焰中轰然崩塌,无路可逃的清兵只好放弃武器,选择了投降。
此役,清军战死将领二十余人,士兵阵亡四千余人,辎重粮草尽数落入敌手,木果木大营全军覆没。
温福的尸体直至第二天才被寻获,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枚被鲜血浸透的帅印。
这场因主帅酗酒而疏于防范所导致的惨败,成为乾隆朝金川之役中最为沉重的伤痛,
也使得清廷平定大小金川的战事,再次陷入岌岌可危的绝境,乾隆该如何收拾残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