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雷山,摩云洞。
此地非是翠云山芭蕉洞那般清幽雅致,处处透着雄浑霸烈的妖王气派。
洞府深嵌于山腹,入口高阔如城门,两侧嶙峋怪石天然形成狰狞巨兽之形,凶威赫赫。
洞内并非幽暗,穹顶镶嵌着不知名的发光晶石,洒下冷硬光芒,照亮下方粗粝的玄铁地面。
巨大的石柱撑起广阔空间,柱身上刻满古朴蛮荒的图腾,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硝石硫磺与未散的血腥气,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此刻,这沉重中更添了几乎要炸裂的怒火。
“废物!”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整个洞府嗡嗡作响,穹顶晶石簌簌落下微尘。
声音的主人身躯雄壮如山,端坐在一张由整块暗红色火纹岩雕琢而成的巨大王座上。他头戴一顶束发乌金冠,身穿赭黄袍,腰间勒一条攒丝狮蛮带,面容粗犷豪雄,一双环眼此刻瞪得如同铜铃,喷薄着几乎化为实质的怒焰。
正是西牛贺洲威名赫赫的妖圣——平天大圣牛魔王!
他鼻孔中喷出两道尺许长的凝练白气,如同两条愤怒的活蛇。
那双环眼死死钉在王座下方不远处一个狼狈的身影上。
那身影正是如意真仙。
他勉强维持着先天道体,一身原本光鲜的锦袍此刻沾满尘土,多处撕裂,脸上还残留着几块刺眼的淤青,嘴角破裂,气息虚浮紊乱,显然伤势不轻。
在牛魔王狂暴的威压和怒视下,他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头颅深深低下,不敢与兄长对视。
“本王让你暗中拿下那黑风岭,不过是西行路上一个不起眼的落脚点!你倒好!”
牛魔王猛地一拍王座扶手,那坚比精钢的火纹岩竟被拍得裂开几道细纹,碎石迸溅。
“大张旗鼓跑去,结果呢?被一头籍籍无名的黑熊掀翻在地!打得像条丧家之犬,还得靠手下拖着逃命回来!丢人!把本王的脸都丢尽了!”
字字如锤,狠狠砸在如意真仙心头。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羞愤交加,猛地抬起头,眼中也涌起一股不服的戾气:
“大哥!这怎能全怪我?!若非你严令不得泄露你的名号,我只需报出‘平天大圣’四字,借那黑熊十个胆子,他岂敢动我一根毫毛?更别说如此折辱于我!是他!是那黑熊精太过猖狂凶戾,全不把……”
“闭嘴!”
牛魔王怒喝打断,声浪如潮,震得如意真仙气血翻腾,后面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
牛魔王霍然起身,“自己学艺不精,本事稀松,被个后辈小妖打得满地找牙,还有脸在此狡辩攀扯?!若非看在你是我胞弟的份上,本王现在就亲手打断你的牛腿!”
暴怒的牛魔王周身妖气翻腾,隐隐显化出奎牛本相的虚影,悬在如意真仙头顶,骇得他魂飞魄散,再不敢吭声,只剩下筛糠般的颤抖。
洞内侍立的大小妖将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
“好了,夫君。”
一个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声音来自牛魔王身侧不远处。
那里另设一张稍小些的云纹石椅,椅上端坐着一位女子。
她身着素雅罗衫,云鬓高挽,发髻间斜插着一枚小巧玲珑、通体流转着淡银色宝光的芭蕉叶状发簪,正是牛魔王的道侣,铁扇公主。
她容貌端庄秀丽,眉宇间却蕴着一股不输男儿的英气与久居上位的雍容。
此刻,她白皙的玉指正拈着一只青玉茶盏,动作优雅地将其推到牛魔王面前的石案上。
“小叔子也是替你办事,心急了些。”
铁扇公主声音平和,如同山涧清泉,悄然浇熄着洞内灼人的怒火,
“如今他被人打伤,吃了大亏,心里本就憋屈难受,你不思安抚,反倒一味苛责,岂不是寒了自家兄弟的心,也寒了下面替你卖命儿郎们的心?”
她目光扫过下方战战兢兢的妖将,最后落在牛魔王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嗔怪:
“喝口茶,消消火气。事情既已发生,总得问个清楚明白,那黑熊究竟有何古怪,能让小叔子都吃了亏?知道了根底,再论如何处置,方是正理。”
铁扇公主一番话,情理兼备,点明了利害关系。
她与牛魔王结缡数百年,不仅是道侣,更是能助其打理偌大基业的贤内助,牛魔王能有今日威震西牛贺洲的霸业,她功不可没。
更遑论她还为牛魔王诞下了唯一的爱子红孩儿。因此,她的话在牛魔王心中分量极重。
牛魔王对铁扇公主向来敬重,此刻被她温言劝解,又瞥见如意真仙那狼狈凄惨的模样,胸中翻腾的怒火也渐渐平息下去几分。
他重重哼了一声,鼻孔中喷出的白气短了一截,终究是坐回了王座,端起那杯犹自冒着袅袅热气的灵茶,也不管烫,仰头咕咚灌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入腹,似乎将那最后一点邪火也压了下去。
他放下茶杯,杯底在石案上磕出一声脆响,目光再次投向如意真仙,已不复方才的暴怒欲狂,但依旧沉凝如铁:
“说!那黑风岭的黑熊精,到底有何名堂?把你所知,一五一十道来!敢有半句虚言,休怪本王不讲情面!”
压力稍减,如意真仙这才感觉能喘过气来。
他心有余悸地偷偷瞄了一眼铁扇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定了定神,连忙收敛心神,仔细回忆起来,脸上犹自带着惊悸与恨意:
“回大哥,嫂嫂。”
他声音嘶哑,“那厮…那黑熊精自称黑罴,盘踞黑风岭时日不算太长,也就几百年光景。但一身修为却已臻至金仙后期,端的是进境神速,根基也异常扎实!”
他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仿佛又看到了那山岳般的身影:
“他使一杆乌沉沉的镔铁长枪,势大力沉,枪法大开大阖,有古战场的杀伐之气。
最诡异的是他那一身妖力,非但浑厚无匹,更透着一股子至刚至阳、灼热焚邪的气息!
与寻常妖族的阴戾、霸道截然不同!我的法力撞上去,竟如同冰雪遇骄阳,消融得极快!”
说到这里,如意真仙的瞳孔猛地一缩,仿佛又经历了一遍那让他刻骨铭心的耻辱时刻,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还有他的肉身!简直…简直硬得邪门!”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淤青,嘶声道,
“我狂怒之下,曾显化本体青兕,那能踹断山岳的一记蹬踏,结结实实印在他胸膛!
结果呢?只听一声闷响,如同踢中了万载玄铁!他身形不过晃了晃,皮毛都未曾破损!反震之力倒让我蹄甲发麻!”
一股深切的屈辱和无力感涌上心头,如意真仙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
“最可恨的是角力!大哥你是知道的,我兕牛一脉,天生神力!
我与他显化本体,在山谷中硬撼!
他那黑熊之躯,不过三百余丈,比我小了一圈!可…可那蛮力!
简直非妖所有!我四蹄踏地,地动山摇,自问已用尽全力撞过去,竟被他双掌死死扣住牛角!然后…然后…”
“我就感觉一股沛然莫御、至阳至刚的恐怖力量从角上传来,天旋地转…整个人…不,整头牛就被他生生掀翻,砸进了地里!”
洞内一片死寂。
只有如意真仙粗重的喘息声和牛魔王指节在王座扶手上无意识敲击的笃笃声。
“皮肉结实…至阳之力…金仙后期修为…角力能掀翻你…”
牛魔王浓眉紧锁,环眼中精光闪烁,手指敲击的频率越来越慢,显然在飞速思索着。
他见多识广,纵横妖界数千年,什么奇珍异兽、诡异神通没见过?
但如意真仙描述的这种特质组合,却让他感到一丝陌生与棘手。
铁扇公主也收起了那份从容,秀眉微蹙,指尖轻轻摩挲着发髻上的银叶发簪,那银叶表面有细微的符文光华流转:
“夫君,你见多识广,可曾听闻过这等路数?这至刚至阳的妖力,还能力压兕牛血脉…莫非是上古遗种?”
“上古遗种…”
牛魔王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精光暴涨,猛地定格在如意真仙脸上,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你与他角力时,他皮肤之下,可曾隐现暗金色纹路?气息是否苍茫古老,如大地承天?”
如意真仙被牛魔王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连忙仔细回想,片刻后肯定地摇头:
“不曾!至少当时我未察觉暗金纹路!气息…就是那股至阳之力极其纯粹霸道,虽强横,但似乎…似乎少了些古老苍茫的意味,更像是…被后天精炼提纯到极致的某种力量?”
这个回答让牛魔王眉头皱得更深。不是他预想中的那几种以力着称的上古大妖血脉?那这黑熊的根脚…
“大哥!”
如意真仙见牛魔王沉吟不语,心中报仇的渴望再次压过恐惧,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顾伤势,以头抢地,悲声泣道:“那黑熊辱我太甚!更是不将大哥你的威名放在眼里!此仇不报,小弟我…我实在无颜苟活于世!求大哥为我做主啊!”
咚咚的磕头声在寂静的洞府中格外刺耳。
牛魔王看着下方涕泪横流、状若疯狂的胞弟,又想起那黑熊精竟敢在自己暗中布局的西行节点上如此猖狂,一股被冒犯的怒意混合着枭雄的霸道再次升腾而起。
管他什么根脚!这西牛贺洲,终究是他大力牛魔王说了算的地方!
“嚎什么丧!”
牛魔王猛地一挥手,一股柔力将如意真仙托起,他环眼中凶光毕露,嘴角咧开一个充满野性张力的狞笑,整个洞府的温度仿佛都因这笑容下降了几分。
“一个金仙后期的黑熊崽子,也敢在本王的地盘上撒野?还敢伤我胞弟?”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杀伐之气,震得洞壁回响,
“莫说他可能有点古怪,就算他真有天大的来头,敢动我老牛家的人,也得先问过本王这对拳头!”
他豁然起身,赭黄袍无风自动,一股霸绝天下的恐怖妖气冲天而起,搅动得洞顶晶石光芒乱颤,洞内所有妖将都被这气势压得抬不起头。
“这口气,大哥替你出定了!”
牛魔王大手一挥,声如洪钟大吕,震得整个摩云洞嗡嗡作响,
“本王倒要亲自去会会这头不知天高地厚的黑熊,看看他那一身蛮力,能否扛得住本王的混铁棍!”
豪迈的笑声在洞府中隆隆回荡,带着睥睨一切的自信与即将掀起腥风血雨的凛冽。
“娘子,替我温一坛好酒!”
牛魔王侧头对铁扇公主朗声道,随即一步踏出,魁梧的身影已在原地消失,只留下一道霸烈的残影和一句余音,
“为夫去去就回!”
铁扇公主看着牛魔王消失的方向,端起那杯牛魔王饮过的残茶,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一点,杯中茶水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她神色平静,唯有发髻间那枚银叶发簪,流转的光芒似乎比方才更冷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