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穹塔的玻璃穹顶在清晨七点就被镀上了一层金。
晨光穿过49层高空的透明幕墙,把底下铺满白色海砂的仪式台照得发亮。海砂里嵌着无数细碎的贝壳,是昨夜林悦的闺蜜苏晓带着五个姑娘蹲在沙滩上捡了整宿的——她们说,要让这场婚礼踩着滨海城二十年的潮声。
林悦坐在化妆镜前时,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镜中的婚纱是意大利设计师马可的手笔,却藏着满是本土气息的心思:一字肩的蕾丝上绣着银线勾勒的浪花,是滨海港的潮汐纹;后腰处用珍珠串成的纹样,是林家祖传玉牌上的“悦”字变体;而裙摆里层若隐若现的暗纹,竟是沈家老宅窗棂的雕花——马可最初不解,沈逸辰只说:“要让她穿着两家人的影子,站在光里。”
“手别抖啊。”苏晓把一支珍珠发簪插进林悦的发髻,发簪尾端坠着颗碎钻,是去年沈逸辰在拍卖会上拍下的,据说原主是二十年前林家流失的一件首饰,“你看这光,多会挑时候。”
林悦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海穹塔是滨海城的心脏,49层的高空能将整座城收进眼底:东边是鳞次栉比的新金融区,玻璃大厦像竖起来的海面;西边是老码头改造的文创园,红砖墙爬满三角梅,那片区域曾是二十年前林、沈两家争得最凶的地盘——林家想拆了建物流中心,沈家要保留做文化街区,最后两败俱伤,地块荒了整整十年。
“还记得三年前吗?”苏晓忽然笑出声,“你在这塔下跟沈逸辰吵架,说‘这辈子跟沈家的人老死不相往来’。”
林悦的睫毛颤了颤。怎么不记得。那天是她父亲林正宏的生日,沈逸辰却带着一份“收购林氏海运30%股权”的合同出现在宴会上,她把红酒泼在他西装上,吼他“沈家的人时不时都长着狼心”。
镜中映出婚纱领口别着的玉扣,是林奶奶今早亲自给她戴上的。“这是你太奶奶的嫁妆,”老人枯瘦的手指抚过玉扣上的云纹,“当年沈家老太太还借去戴过三个月呢。两家啊,骨头里的血早就掺在一起了。”
正怔着,化妆间的门被轻轻推开。林正宏站在门口,西装袖口的纽扣亮得刺眼——那是他穿了二十多年的旧西装,袖口磨出的毛边被熨烫得服服帖帖。他看着镜中的女儿,喉结滚了滚,半天才说:“悦悦,爸……”
“爸。”林悦转过身,婚纱裙摆扫过地毯,像一片流动的云,“您今天真精神。”
林正宏的眼圈忽然红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锦盒,打开,里面是枚铂金戒指,戒面嵌着块鸽血红宝石,边缘刻着极小的“林”字和“沈”字。“这是……当年你爷爷准备给你妈做婚戒的料,后来跟沈家闹翻,就一直压在保险箱里。”他声音发哑,“昨天沈老爷子派人送来的,说‘当年抢了林老哥的矿脉,这宝石该物归原主’。”
林悦指尖触到宝石的瞬间,冰凉的温度里仿佛裹着滚烫的往事。她知道那块矿脉——二十年前,林家的“宏业矿场”和沈家的“逸兴矿业”为了滨海城东郊的红宝石矿打了三年官司,最后沈家胜诉,林家却在那年冬天遭遇海运事故,爷爷急火攻心撒手人寰。那是两家恩怨最烈的一道疤。
“爸,”她握住父亲的手,他掌心的老茧硌得她发疼,“爷爷要是在,会愿意的。”
林正宏闭了闭眼,把戒指塞进她手心:“给逸辰戴上吧。沈家小子……这三年为你做的,爸都看在眼里。”
此时的仪式厅里,沈逸辰正站在海砂台尽头等她。
他穿的深灰色西装是林悦亲自挑的,驳领处别着朵白玉兰——滨海城的市花,也是林悦母亲生前最爱的花。陆泽拍了拍他的肩,低声笑:“紧张了?你当年在董事会跟林董拍桌子的时候,可没这么白的脸。”
沈逸辰没回头,目光落在入口处的雕花木门上。三年前他带着收购合同去林家,不是为了逼林悦,是想把林氏海运从破产边缘拉回来——他查到当年海运事故的船检报告被动过手脚,背后是第三方势力想借两家恩怨渔利,可那时的林悦眼里只有仇恨,根本听不进解释。
“看那边。”陆泽朝右侧努努嘴。
沈逸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忽然一软。
林奶奶坐在第一排,正和沈爷爷凑着头说话。沈爷爷耳朵背,林奶奶就扯着他的袖子喊:“我说老沈,你那曾孙要是敢欺负我家悦悦,我就拿拐杖敲他腿!”沈爷爷咧着没牙的嘴笑,手里转着两颗油亮的核桃:“放心,这小子随他爸,疼媳妇!”
两位老人加起来快两百岁了。十年前在滨海商会的年会上,林奶奶还把沈爷爷递来的茶泼在地上,骂他“抢我家矿脉的老狐狸”;而沈爷爷当年为了护着被林正宏推倒的沈逸辰,差点抡起拐杖跟林家拼命。
可三个月前,林奶奶摔断了腿,是沈爷爷每天让家里阿姨炖了骨头汤送去;沈爷爷哮喘犯了,林奶奶把压箱底的老草药方子找出来,让苏晓送去沈家。陆泽总说,这俩老人哪是和解,分明是把当年没处撒的关心,一股脑补回来了。
“奏乐吧。”沈逸辰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些。
钢琴声顺着海风漫进来,是《滨海晨曲》。这首曲子是五十年前林悦的外公写的,后来被沈逸辰的奶奶改编成了合唱曲,曾是两家都爱听的调子。只是恩怨起后,再没人敢在对方面前提起。此刻琴键起伏间,像有潮水漫过干涸的河床,把那些蒙尘的时光都泡得发软。
雕花木门缓缓打开时,沈逸辰觉得呼吸都停了。
林悦走在红毯上,父亲的手臂稳稳地托着她。婚纱的裙摆很长,苏晓和另外三个伴娘提着裙角,一步一步踩在撒满白玉兰花瓣的路上。阳光透过穹顶落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像停着两只安静的蝶。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她在医院照顾车祸受伤的员工,他开车去接她,她却站在雨里瞪他:“沈逸辰,你走!我看见你就想起我爷爷是怎么气死的!”那时她眼里的恨意像淬了冰,可此刻,她看着他的眼神里,只有亮闪闪的光。
走到他面前时,林正宏松开女儿的手,转向沈逸辰。两个男人对视了足足五秒,林正宏忽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却从未对沈家的人做过。“好好待她。”他说。
沈逸辰点头,声音掷地有声:“林叔,我用沈家家业担保。”
林正宏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他转身走向座位时,沈爷爷朝他招了招手,身边的空位上放着杯温热的龙井。“尝尝,”沈爷爷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他耳里,“当年你父亲最爱喝我这茶。”林正宏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抿了一口,苦涩里竟透着绵长的回甘。
证婚人是滨海市的老市长,他看着面前的新人,忽然笑了:“二十年前,我刚上任,就处理过林沈两家的纠纷,那时我想,这两家怕是这辈子都解不开了。可今天站在这儿,看着海穹塔外的云,忽然明白——滨海城的海能容下万吨巨轮,怎么就容不下两家人的和解?”
台下响起掌声,林悦看见沈逸辰的母亲红了眼眶,正偷偷抹眼泪。她知道,沈母当年嫁给沈父时,林奶奶曾放话“林家永不认这个媳妇”,可去年她怀孕(孩子后来没保住),沈母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半个月,夜里总偷偷给她掖被角,说“当年的事,苦了孩子们”。
交换戒指的环节,沈逸辰拿起那枚嵌着红宝石的戒指,指尖微微发颤。“悦悦,”他望着她的眼睛,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大厅,“我知道,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埋着两家人的争吵和眼泪。但我不想让你活在过去的影子里——不是忘记,是带着那些过往,一起走向将来。”
林悦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他手背上。她举起那枚刻着两家姓氏的戒指,轻轻套在他无名指上:“沈逸辰,我奶奶说,当年沈家老太太借走她的玉扣时,曾说‘好东西要两个人戴才更亮’。我们的日子,也会像那玉扣一样,越戴越亮的。”
话音刚落,穹顶上方忽然降下无数彩色气球,气球下面系着小卡片,每张卡片上都写着一句话——“祝林沈两家和好”。那是前三天,滨海市民自发送来的,苏晓说,收到了整整三千张。
宣誓结束时,沈爷爷忽然颤巍巍地站起来,手里举着个泛黄的信封。“这是……林老哥临终前托我保管的信,”老人声音发颤,“他说‘等两家孩子能坐在一起喝茶了,再拿出来’。”
林悦和沈逸辰凑过去,信纸上是爷爷苍劲的字迹:“致沈家老弟:矿脉之争,本是商道博弈,却累了孩子们。若有来生,还想跟你在海穹塔下喝杯茶,看日出。”
信纸飘落时,林奶奶忽然哭出声:“老林头,你看啊,孩子们做到了!”
沈爷爷抹了把脸,朝她喊:“哭啥!该笑!晚上我让厨房做你最爱吃的油焖大虾!”
哄堂大笑里,司仪宣布仪式礼成。沈逸辰轻轻揽过林悦的腰,在她耳边低语:“还记得去年在矿脉遗址,你说‘要是这里能开出花就好了’?”
林悦愣了愣。
他笑着朝东边指去。透过玻璃幕墙,能看见东郊那片曾经荒芜的矿脉,此刻竟铺着一片粉白色的花海——是风信子,她最爱的花。“我让人种了三个月,”他声音温柔,“以后每年春天,都带你来看。”
阳光正好越过海平线,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一枚分不开的印章。
宾客散去后,林悦和沈逸辰站在海穹塔的露台上,海风卷着白玉兰的香气扑过来。远处的港口里,林家的“宏业号”和沈家的“逸兴号”并排停着,船员们正互相挥手打招呼。
“刚才沈伯伯跟我说,”林悦靠在他肩上,声音里带着笑意,“两家要合开一家新公司,叫‘悦辰航运’。”
沈逸辰握住她的手,两枚戒指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还有,”他低头吻了吻她发发顶,“市博馆馆刚才发来消息,想把爷爷的信和那枚矿脉宝石戒指收进去,说这是‘滨海城和解的见证’。”
林悦抬头时,正看见父亲和沈伯伯站在楼下的草坪上,手里都举着酒杯,笑着说着什么。沈伯母和母亲的闺蜜周阿姨挽着胳膊,指着远处的海,像是在说当年一起赶海的趣事。林奶奶和沈爷爷坐在藤椅上,正分着一块桂花糕,阳光落在他们银白的头发上,暖得像一幅画。
海风吹过,带着咸湿的气息,也带着新生的味道。林悦忽然明白,这场世纪婚礼,从来不是为了宣告恩怨的终结——那些刻在时光里的褶皱,永远不会消失。但就像此刻海平线与天空的交界,蓝与橙明明是不同的颜色,却能在日出时融成最温柔的光。
“沈逸辰,”她望着远处渐渐升起的热气球,轻声说,“我们回家吧。”
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向电梯。婚纱的裙摆扫过地面,留下淡淡的花香,像一句未完的诗,写着过去,也写着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