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读作家的书,读出了自己的风格,读从贫民之子到文学巨匠林清玄,读出了黄河之子的精神家园。
暮色如泼洒的浓墨,悄然浸透冰阳城的天际线。我蜷缩在书房老旧的藤椅里,手中的《菩提十书》已被摩挲得边角发毛,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去年深秋在黄河滩拾得的荻花标本。窗外的风裹挟着黄土高原特有的粗粝气息,掠过窗棂时发出呜咽般的低吟,将书页轻轻掀起,油墨香气与黄河的腥甜气息在空气中交织缠绕。
林清玄的文字总在这样的时刻变得鲜活起来。记忆如潮水漫过堤岸,将我带回台湾高雄旗山那个偏僻的小村落。七岁的林清玄赤着脚蹲在田埂上,用树枝在泥地里写字。他的父亲挑着刚收割的稻谷从田埂走过,草鞋踩碎了夕阳的余晖:“阿玄,该去放牛了。”少年抹去额角的汗水,把写满字的碎瓦片小心翼翼藏进裤兜——那些关于星辰与大海的想象,就藏在稻浪翻涌的缝隙里。
我的童年同样浸润在黄河的涛声里。豫北平原的清晨总是被父亲摇橹的吱呀声唤醒,木船划破薄雾,惊起一群白鹭。母亲在灶间忙碌,火光映照着她眼角的皱纹,她总在熬粥时教我念“黄河远上白云间”,蒸汽氤氲中,那些带着乡音的诗句如同撒进粥里的野枣,带着自然的清甜。每逢暴雨,父亲便带我到河堤上看水,浑浊的浪头裹挟着枯枝与浮冰,在暮色中翻涌成黑色的巨兽。“河神发威哩。”父亲粗糙的手掌按在我肩头,“但再大的浪,也有退的时候。”
翻开《温一壶月光下酒》,林清玄描写童年吃汽水的片段让我忍俊不禁。那个攥着五毛钱在杂货店前徘徊的小男孩,最终用竹管吸着玻璃瓶里的气泡水,“感觉整个夏天都甜得冒泡”。这让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吃到黄河鲤鱼的场景。那是父亲在渔获颇丰的日子里,特意用铁鏊子煎的鱼。金黄的鱼皮在油锅里滋滋作响,撒上一把从野地里采来的小蒜,香味能飘出半条街。我们兄弟几个围坐在土灶前,连鱼刺都要嘬得干干净净,母亲笑着嗔怪:“小心扎了喉咙。”
林清玄对自然的敏感总让我自愧不如。他能在台风过后的庭院里,发现折断的兰花茎秆中流淌的“透明的眼泪”;能从泡茶的沸水中,窥见“茶叶在沉浮间完成一生的修行”。而我直到读了他的文字,才开始重新审视黄河的四季。原来春日里柳絮飘落在河面,是大河在收集云朵的碎片;深秋芦苇荡里的霜花,是天地写给人间的信笺。这些顿悟让我笔下的黄河不再只是汹涌的洪流,而是拥有了呼吸与心跳的生命。
在《生命的化妆》中,林清玄写道:“最深一层的化妆,是改变气质,多读书、多欣赏艺术、多思考,对生活乐观、对生命有信心。”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心上。二十岁那年,我揣着积攒的路费来到省城,在旧书市场淘到一本《林清玄散文集》。蜷缩在地下室潮湿的床铺上,我如饥似渴地读着,窗外的霓虹透过气窗照进来,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时的我白天在工地搬砖,手掌磨出血泡,夜晚就着昏暗的灯光写日记。工友们笑我“酸文假醋”,但只有我知道,那些文字是支撑我熬过寒冬的炭火。
最艰难的日子里,林清玄的《桃花心木》给了我力量。种树人看似随意的浇灌方式,实则暗含生命的智慧:“不只是树,人也是一样,在不确定中,我们会养成独立自主的心。”黄河水患最严重的那年,我们村的堤坝决口,整个河滩被淹成泽国。父亲带着村民们在齐腰深的泥水里抢险,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黄河发过多少次怒?咱们不也都挺过来了?”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林清玄笔下的坚韧,原是刻在每个与命运搏斗的人骨子里的。
在模仿与突破中,我逐渐找到了自己的文字节奏。学习林清玄善用的禅意隐喻,我将黄河的渡船写成“岁月的摆渡人”,把岸边的老柳树比作“守望者”;借鉴他细腻的情感表达,我记录下母亲临终前用最后力气教我背诗的场景,泪水滴在泛黄的《唐诗三百首》上,晕开成永远的遗憾。但我深知,真正的写作不是对大师的复刻。当我在暴雨夜听见黄河的咆哮,当我看见晒得黝黑的纤夫在河滩上留下深深的脚印,那些独属于黄河的粗粝与温柔,都在提醒我:要写就写带着泥土味的文字。
如今,我的书架上摆满了林清玄的着作,扉页间夹着不同时期的手稿。最珍贵的是一本破旧的笔记本,封皮上写着“黄河手记”,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沿岸村庄的故事:老艄公讲的河灯传说,采莲女唱的民谣,还有那个为保护古渡口而抗争的退休教师。这些文字像珍珠,串起了黄河儿女的精神血脉,也构筑起属于我的文学家园。
夜色渐深,黄河的涛声透过窗棂传来,与书中的文字共鸣。林清玄曾说:“三流的文章是文字的化妆,二流的文章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文章是生命的化妆。”我抚摸着案头未完成的手稿,那些关于黄河的故事还在继续生长。从台湾旗山的稻田到黄河岸边的芦苇荡,两个不同时空的贫民之子,都在用文字对抗命运,都在笔墨间寻找灵魂的栖居之所。而我知道,这条文学朝圣之路没有尽头,唯有怀着赤子之心,继续书写属于黄河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