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和离断·澜刃藏
血,是热的。
刚离开裂开的皮肉时,滚烫得像熔化的铁汁。喷溅在地砖上,泼洒在冰冷的青铜獬豸镇座冰冷的边缘,发出“滋啦”一声极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微响。浓重的腥气瞬间盖过了书房里所有的纸墨霉变、陈腐焦炭的异味,直冲鼻腔。
那块藕荷色的、细如发丝、沾染了新鲜和干涸血迹的线头,刚从被青铜棱角残忍撕裂的破布边缘垂落,便瞬间被汹涌漫流的、还带有体温的粘稠血浆吞噬、覆盖,只在那喷溅状的猩红边缘留下一个模糊的、如同被掐断了尾巴的虫子般的暗影。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血浆粘住。
顾明章眼中那焚天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被一桶冰水猝然浇灭!那刚刚因暴怒而贲张的、仿佛能捏碎山石的指骨,在触及桌案边缘的瞬间僵住!他那死死钉在那布帛残骸上的冰冷视线里,第一次,清晰无比地爆裂开一丝无与伦比的——
惊愕!
那线头!那色彩!那微妙的质感!
像一道淬毒的闪电,狠狠劈开了他精心构筑十年的铁幕!劈开了他大理寺卿洞穿世情的目光!眼前溅落的猩红、女人手腕上翻卷的皮肉、那被钉在血污里的破布……瞬间扭曲变形,化作一个熟悉得令他心尖骤然缩紧的、日夜在他看不到角落盘桓的惊惶身影!
柳含烟!她常年倚窗做那些精巧同心结时垂落鬓角的……那缕被晨露沾湿的……藕荷色丝线!
是她的!只能是她的!
她……她竟敢?!竟敢将这沾染了耻辱气息的东西!裹进那东西里?!塞入他的暗格?!是疯了吗?!还是被人利用?还是……
巨大的冲击像无形的重锤,轰得顾明章脑中轰鸣!暴怒被这更恐怖的可能性瞬间冻僵!喉头如同被塞入了烧红的烙铁,那股因颈侧伤口发出的“嗬嗬”抽气声被活活扼杀在喉管深处!他高大的身躯竟不受控制地、微不可察地向后晃了晃!
然而这因心神剧震而来的动摇仅仅持续了一瞬!
如同被踩了逆鳞的毒龙!一股更加狰狞、更加阴鸷、带着毁灭一切以遮掩此丑的狂怒风暴!瞬间替代了所有的惊愕!比刚才更加狠厉百倍!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毒钩!这一次,彻底地、精准无比地!狠狠攫住了沈惊澜那张已经没了任何血色的、几乎因剧痛和失血而半透明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千年寒冰中凿出的利齿,带着噬骨的怨毒,更裹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昨夜——你——私入禁地!盗取秘存!”
“此刻——此物——”他的手猛地抬指!指尖如刀!狠狠戳向血污中心那块浸泡在粘稠血浆里的破布!指向那块染血的藕荷色丝线的方向!指向她手腕上血流如注的狰狞伤口!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滚动的惊雷炸响在这血腥弥漫的死寂空间!
“便是铁证!!你——还有何话说?!!”
暗卫冰冷如雕塑的身体在顾明章这陡然拔高、充满戾气的指控下,盔甲缝隙中的视线骤然凝缩!沉重的脚步下意识地向前踏出半步!冰冷的压力如同两堵移动的铁壁骤然迫近沈惊澜!空气被压缩到极致!
就是这一刻!
就在暗卫脚步轰然踏前、顾明章那根带着死亡裁决般的手指即将落下终极审判的刹那!
就在她手腕上那狰狞的伤口还在喷涌着滚烫血液、视线因剧痛和失血濒临涣散的边缘!
沈惊澜!
那双方才还因剧痛而失焦的眸子深处!一道比任何时刻都更清晰、更冰冷、如同北极永夜深处永不熄灭的寒焰般的光芒!
轰然点起!瞬间烧尽了所有痛苦和虚弱!
她的身体猛地一个踉跄!像是再也支撑不住那彻骨的疼痛和失血的眩晕!那只受伤的、血淋淋的手腕因这踉跄的巨大惯性,狠狠撞向书案侧面——那根昨夜被她手指无意拂过后开启一丝缝隙、此刻缝隙深处幽暗依旧的卷草纹雕花横枨!
指尖恰好!
正正地!
在踉跄失控的瞬间!狠狠扫过!
那微微弹开的细缝边沿!
“咔哒!”
一声极其微弱、却在此刻凝固空气中清晰如同冰凌断裂的轻响!
没有惊天动地的机关轰鸣,只有一阵无声的、带着陈旧纸张气息的阴影陡然下陷!
那处隐秘的鸡翅木嵌板!
竟沿着内嵌的铜质滑轨!无声地向内滑开!
露出了内里!
一个大约三寸见方的!
散发着古老樟木和……浓烈冷冽异香气息的!
黑暗格口!
就在这黑暗格口显露的瞬间!
一样东西!
一件……非卷宗、非文书、非任何可能被“贼人”觊觎的公家之物的东西!
因这滑板的骤然打开!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
从格口深处最前方!
无声地、轻柔地!
像一个坠落的叹息!
滑落出来!
“嗒。”
极其轻微的一声。
落在了冰冷的、带着血迹的青金石地面上。
落在了那只被血染红、紧挨着格口的獬豸青铜镇座的脚爪旁边。
那是一个……孩童用的!厚实的、深红布绒面!已经洗得发白发软!用金色丝线绣着歪歪扭扭“平安”二字!
底部……
用深紫色的、极其坚韧的特种丝线——密密麻麻!深深纠缠!打着一个巨大、顽固、带着无限执念的!
同心结!
布面平安符!
底衬巨大同心结!
那平安符上沾染着经年累月的、孩子贴身汗液的熟悉微酸气息……混杂着樟木箱久存的霉味……以及……
一股清冽彻骨、霸道固执、经久不散的——
霜雪山林般的异香!正是顾明章袖口衣袍深处那挥之不去的冷香!一模一样!
轰!
整个书房仿佛地震般剧烈摇晃了一下!
顾明章原本还凝聚着疯狂杀意、誓要一击将沈惊澜打入万劫不复的眼眸!在看清那样东西滑落的瞬间!如同被亿万年寒流瞬间冻入万丈冰窟!
那双眼里所有的愤怒、杀意、玉石俱焚的癫狂……
瞬间!
被一种无法置信的、如同目睹自己心脏被活生生剜出般的惊骇!
取代!
冻结!
粉碎!
那是……
那是……
那是他每次去看长宁!孩子必定亲手挂在他腰间!他再小心翼翼收回放入贴身暗格深处……
的……
平安福!他……他和含烟的……
命根子!!!
他再也支撑不住!
喉管深处发出如同垂死破风箱般的“嗬……嗬……”气流声!
高大的身躯竟像是骤然被抽干了所有精魄!
一个踉跄!向后“蹬蹬蹬”猛退三步!
后背狠狠撞在后方冰冷的、挂着一幅巨大墨色山水画的黑檀木壁格上!
“哐当!”
沉重的格架被撞得剧烈摇晃!最高一层架子上,一个插着几枝早已干枯失色的腊梅的老旧粗陶花瓶!随着这剧烈的晃动!瓶身一歪!毫无征兆地!
碎裂而下!
“啪——嚓——!!!”
粗犷的陶片混着早已死去的枯枝败叶!在冰冷的地面上轰然炸开!如同炸开了一团惨烈的死亡烟花!
尘灰夹杂着枯朽的植物碎屑、破碎的陶片,如同被扬起的骨灰!瞬间弥漫开来!呛人的味道直冲口鼻!更有一片边缘锋利的陶片!像长了眼睛似的!旋转着、带着尖锐的风声!直直朝着书房角落那架沉静的水楠木书架砸去!狠狠撞击在一排厚实书脊的角上!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
书脊被撞得歪斜!露出了内侧!
一本夹在几本厚重律例书册之间、装帧明显古旧发黄、极不起眼的薄册子!被这次猛烈的撞击直接震落!
册子砸在地面尘灰弥漫的死寂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暗卫的目光几乎是同时被这突如其来的物件吸引!如同条件反射般!一名离得最近的暗卫猛地踏前一步!玄铁包裹的冰冷手指快如鬼魅,瞬间就将那册子抄入手中!他冰冷锐利的目光下意识扫过册子皮色暗沉的封面——
没有题字!
但那发黄发脆的纸张纹理、那深红褪色的线装样式……
暗卫的手指几乎是毫不停留地翻开!
目光只扫过第一页!那盔甲面罩之下冰冷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一股来自九幽深渊般的阴寒之气瞬间从他身上弥漫开来!他猛地抬头!
那裹挟着极寒煞气的目光!如同两道地狱引魂的锁链!
精准无比地!死死!钉在了刚刚从巨大打击中回神、还撞在壁格上剧烈喘息、面如死灰、颈侧伤口因剧震撕裂洇出更多血红的——
顾明章的脸上!
暗卫的声音低沉如万载玄冰被碾碎!毫无感情却字字如刀:
“启禀大人!册中所录——”
“乃——隆庆二十二年至二十五年间!大理寺秘密经手!已被陛下明旨封存!严禁外传归档的——”
“陇南道十七郡——盐、铁、粮田侵占并流民积压暴亡案——所有涉案人员原始递报、初拟罪名及……”
“最后——查无实据结案之……原始手录草稿!”
“……编号!‘南庚’……七!此案原主审副理——正是吏部侍郎李兆庭!”
“……大人!” 暗卫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刺穿顾明章苍白如纸的脸,“此案卷……按制!早该焚毁封口!为何……藏匿于此?!”
轰隆!
如同九天劫雷在书房轰然炸响!
盐铁重案!李兆庭的名字!秘密私藏!结案草稿!
每一个字眼都如同无形巨锤!重重砸碎了顾明章最后一点站立的力气!“南庚七”三个字更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他摇摇欲坠的心神!
昨夜……那贼人!原来目标根本不是那同心结的儿女情长!而是这本……这本足以让他和他整个顾氏家族彻底万劫不复、尸骨无存的!
催命符!
原来……书房遭贼……竟是冲它而来?!而那同心结……竟是柳含烟这蠢妇自己不知何时塞进去的引雷索?!
顾明章整个大脑瞬间一片死寂的空白!接着是足以炸裂灵魂的狂轰滥炸!巨大的恐惧如同九幽魔爪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连呼吸都彻底停止!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黑檀木壁格上!喉头发出绝望的、如同濒死野兽被扼住气管般的、不成声的嘶哑气流!
“呃……呃……”
额头上瞬间爆出黄豆大的冷汗!面无人色!嘴唇颤抖!
然而!就在这整个空间被恐惧彻底冻结!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血浆的刹那!
一道冰凉、破碎、平静到足以冻结灵魂的声音!
骤然划破死寂!
如同寒潭冰面猝然炸裂开的一道薄刃!
沈惊澜开口了!
她甚至没有看那突然出现的致命案卷!没有看顾明章那濒临崩溃的惨状!没有看暗卫手中那本册子!
仿佛刚才那场足以引爆滔天巨浪的变故从未发生!
她的目光,甚至连一丝最细微的涟漪都没有。只是极其缓慢地、平静地、落在自己那只依旧血流不止的手腕伤口上。
温热的血依旧在蜿蜒流淌。染红了她深碧色的衣袖,滴落在脚下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持续的、微弱的、如同迟滞钟摆般的“啪嗒…啪嗒…”声。
她的动作很慢。那只完好的左手,缓缓抬起。不是去按住伤口,而是异常艰难、仿佛每一个指节都重若千斤般,伸向了鬓边那枚死死插在发髻里、在刚才惊天混乱中竟奇迹般未曾脱落的——
翡翠玉兰簪!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玉质花瓣顶端、那一小点如同凝固嘲讽的明黄翡心!
没有犹豫。没有颤抖。
异常稳定地!
向外!
猛地!
一拔!
簪尾滑出头发深处,带落了几缕散乱的发丝,飘荡在满是血痕泥污的脸侧。
那簪尖上,还残留着一丝极淡、干涸的褐色——那是昨夜她试图自尽未成沾染的血污。
她没有看任何人。
只是用那刚刚拔下簪子、还带着玉石冰冷触感的手。握着那簪子如同握着笔,簪尖缓缓垂下。以簪尾在冰冷光滑、如同镜面却又被血污遍布的青金石地砖上——
就在脚边那一滩混杂着新旧血污、沾附着布片藕荷丝线血痕的污浊血泊旁!
开始!
刻划!
簪尾冰冷坚硬,划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极其轻微却无比刺耳的“吱……噶……”刮擦声!如同指甲刮过心脏!
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被无限放大!
顾明章惊骇欲死的目光本能地被这诡异无比的声音吸引!
暗卫冰冷锐利的视线也从手中催命册子上暂时移开!牢牢锁住簪尖刻划之处!
只见簪尾坚定而缓慢地游走!刻下第一笔!第二笔!横竖撇捺!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空洞与决绝!
两个字!
极其清晰的繁体!每一个笔画都带着簪尾刮过石头摩擦出的微末石屑和尖锐噪音!
深深刻入!
那片冰冷的镜面!
就在她自己脚边喷溅的血污中心!
和 离!
簪尾划过最后一个顿笔!
那枚沾染了新旧血迹的冰冷玉簪,终于从她微颤的指尖松开!清脆一声!“叮铃——” 掉落在地砖上!滚落在那两个冰冷石刻的“和离”大字旁边!滚入尚未凝固的血泊边缘!带出一道蜿蜒的细小血痕!
如同最终签署的押印!
整个书房死寂得如同万古冰窟!唯有那玉簪滚动的微响在无尽地回荡!
顾明章僵死灰败的脸上肌肉剧烈抽搐!眼底最后一点血色彻底褪尽!嘴唇哆嗦着,如同离水的鱼!那两个字!不是写在纸上的休书!是刻在冰冷的、属于他权势象征的书房地面之上!刻在她自己喷洒的血污之中!
沈惊澜缓缓抬起头。脸上无悲无喜。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瞳孔,一片沉寂的灰烬,如同焚烧了千万年的古窑窑火最后的余温,冷得没有一丝生气。
她的目光,终于穿过了弥漫的尘灰和血腥气息,落在了顾明章那双写满了惊涛骇浪的、濒临毁灭的眼眸深处。
嘴唇轻轻开合。声音极其微弱,却如冰封海面下最深处传来的叹息,清晰地传递到每一个凝固的耳膜深处:
“……妾身……”
“……倦了……”
“……夫君……”
“……好自……珍重……”
那“珍重”二字的余音尚未散尽。
她的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最后一丝支撑的风中之烛!
猛地一个剧烈的晃动!
眼前骤然陷入一片彻底的漆黑!所有的声音、光影、血腥气……都在这一刻,如同退潮般从感知中飞速剥离!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
“噗通!”一声闷响!
整个人!
面朝下!
重重扑倒!
栽在了脚下那片冰冷、血污遍布、刻着冰冷“和离”字样的青金石地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