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的小手在宽大的裙摆口袋里,已经攥出了细密的汗珠。那个冰冷的金属哨子,此时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她的指尖反复灼烧着,又像一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书房里的光线很暗,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烛台在角落里摇曳着,将阿姆瑞齐镇长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拉扯得如同择人而噬的怪兽。他刚刚与那个名叫伊莎贝尔的女人做最后的告别,声音里带着安从未听过的疲惫与沙哑。安低着头,脚尖在地毯上画着圈,不敢去看他们。
她能感觉到伊莎贝尔夫人此刻的情绪,那不是平日里那种刻意维持的、带着一丝甜腻的温柔,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不安与眷恋的东西。她踮起脚,亲吻丈夫额头的那个瞬间,安甚至在她身上“看见”了多年前,那个义无反顾扑进年轻阿姆瑞齐怀抱的、带着泪痕却笑容灿烂的少女的影子。
“照顾好她。”阿姆瑞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对着安说的。他蹲下身,那双总是闪烁着精明与算计的眼睛里,此刻竟也透出了一丝近似“父亲”的温和。
她抬起头,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将她囚禁,当作妻子消遣的男人,这个让她日夜恐惧的男人。但此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镇长,只是一个即将与妻子分别的、普通的丈夫。
卡琳姐姐……
那个名字像遥远海面上的灯塔,微弱却又执着地闪烁着。只要吹响它,姐姐就会像故事里的骑士一样,冲破所有的黑暗,把她从这个冰冷的、散发着虚假甜香的囚笼里带出去。
宅邸高高的围墙在黑暗中勾勒出狰狞的轮廓。回来的路上她瞥见过,那些穿着闪亮盔甲的士兵,腰间挂着长长的剑,面无表情地在庭院里巡逻。他们的皮靴踏在石板路上,发出“咔哒、咔哒”的、令人心悸的声响,比芬恩哥打磨箭簇的声音还要冷硬。
她的计划现在怎么样了,她还安全吗?还是像那些故事里说的,有很多很多厉害的帮手?
如果,如果她吹响了哨子,让姐姐放弃计划来救自己……那些拿着长矛的士兵,会像当初那些拾荒者对待芬恩哥一样对待她吗?
安的呼吸一滞,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她想起了芬恩哥被拖走时,那双绝望的眼睛,想起了沃伦爷爷倒在雪地里,再也没有起来。
霜落村的火光,似乎又在眼前跳动起来。
她不能……她不能让卡琳姐姐也变成那样。
卡琳姐姐那么厉害,她一定有自己的办法。她说过的,让她留意宅邸里的事情,是不是……是不是她也需要安乖乖地待在这里,不给她添麻烦?
最终,安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细弱得像蚊蚋:“……嗯。”
她松开了紧握哨子的手,任由那份冰冷的金属触感消失在温热的汗水中。她选择了沉默,选择了被动地跟随。
伊莎贝尔夫人转过身,泪痕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她牵起安的手,那只戴着黑色戒指的手,指尖的冰凉透过安的皮肤,一直凉到心底。
“走吧,我的好女儿。”她的声音依旧带着虚假的温柔,却又混杂了不舍。
安低着头,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任由她牵着,一步一步,走出了那间让她感到窒息的书房。口袋里的哨子,沉甸甸的,像一块永远也搬不开的石头,压住了她所有想要求救的呼喊。
夜骐冰冷的金属鞍座像一块浮冰,载着她和伊莎贝尔夫人,滑入无边的黑暗。曳影镇的灯火在身后迅速远去,最后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晕,然后彻底消失。
安蜷缩在伊莎贝尔夫人的怀里,闻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病态甜腻的香气,以及那枚戒指隐约散发出的、让她右眼隐隐作痛的冰冷气息。
她悄悄地睁开一条眼缝,看着伊莎贝尔夫人那张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模糊的侧脸。她“看见”的那些过去的片段,像破碎的琉璃,在她小小的脑海里闪烁不定。那个曾经会为了爱情而勇敢的伊莎贝尔,和眼前这个冰冷而疯狂的“妈妈”,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无数冤魂的低语。安打了个寒颤,将头更深地埋进伊莎贝尔夫人的怀里。她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只知道,她做了一个选择,一个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对是错的选择。
精神上的负担让这个十来岁的孩子难以承受,她太累了,眼皮越来越沉。在夜骐平稳而快速的行进中,她带着满心的恐惧、困惑和微弱到几乎要熄灭的希望,渐渐沉入了梦乡。梦里,不再有火光和鲜血,只有玛丽妈妈温暖的怀抱,和大橡树村的炉火边,爸爸老欧科也在,为她削好的、带着淡淡松香的小木马。
夜色像一块厚重的黑布,将曳影镇包裹得严严实实。白日里的热闹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令人不安的寂静。镇民们大多闭门不出,只有几家灯火昏黄的酒馆里,还残留着一些压抑的喧嚣。
亚敏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在这些酒馆和底层佣工们聚集的角落间穿梭。她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阴影中依旧明亮的眼睛。队长的指令在她脑海中清晰无比:“让他的壳从里面裂开。”
她没有选择那些人声鼎沸、鱼龙混杂的大堂,那里的话语像河水一样湍急,她投下的小石子,只会被瞬间淹没。她寻找的是那些角落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因为一天的劳碌和对未来的迷茫而借酒消愁的人们。他们的警惕性最低,也最容易被挑动。
在一个散发着麦酒酸气的角落,几个帮工模样的男人正围着一张油腻的木桌,低声咒骂着什么。其中一个,似乎是上扛活的,因为这两天镇子戒严,货物运不进来,断了生计,正满腹牢骚。
亚敏端着一杯颜色浑浊的麦酒,状似不经意地在他们邻桌坐下。她没有看他们,只是对着空荡荡的酒杯,用一种只有周围几人能听到的、带着几分醉意的声音“自言自语”:
“啧,这日子真是……越来越没盼头了。听说啊,镇长大人这次是真把天给捅了个窟窿,得罪了从首都辉铁城来的大人物。好像……好像是跟那些杀千刀的拾荒者不清不楚,被人抓住了把柄。”
她顿了顿,呷了一口难以下咽的麦酒,继续用那种“酒后吐真言”的语气说道:“你们说,这要是真查下来,镇长大人是能耐大,可万一……万一上面怪罪下来,断了咱们曳影镇从外面那些小村子弄好处的路子,咱们这些人……以后靠什么活啊?”
那几个帮工的咒骂声停了下来,纷纷侧耳倾听,眼神中闪过一丝惊疑和不安。
亚敏没有再多说,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仿佛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忧。然后,她放下酒杯,像一阵风一样离开了这个角落。
她又去了另一个聚集着小商贩的昏暗后院。那些商贩正为积压的货物和日益严苛的盘查而愁眉不展。
亚敏混在人群中,在一个正在抱怨皮货生意越来越难做的中年男人身边,用一种“好心提醒”的口吻低声说:
“老哥,我劝你啊,最近手里的货还是赶紧想想办法脱手吧。我可是听说了,这次来的那位大人,对镇长大人和拾荒者勾结倒卖‘违禁品’的事情,查得特别严。万一……万一咱们这些经手的,也被当成同党……”
她的话像一滴滴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那些本就焦虑不安的商贩心中炸开了锅。
就这样,亚敏像一个技艺高超的织网者,用最不起眼的丝线,在曳影镇那些最容易被忽视的角落里,编织着一张由怀疑、恐惧和不满构成的大网。她不直接散布谣言,她只是在合适的时候,抛出一些引人深思的“问题”,提供一些真假参半的“内部消息”,然后任由这些“问题”和“消息”在人们心中发酵、蔓延。
她知道,当一个看似坚固的“共生体”内部开始出现裂痕,当每一个个体都开始为了自身的利益而恐慌时,这个“共生体”的崩溃,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做完这一切,夜已经很深了。亚敏感到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任务初步完成后的冷静。她悄无声息地潜回到那个能观察到安房间窗户的隐蔽角落。今夜,她需要好好休息,明天,或许才是真正好戏开场的时候。她看了一眼那扇漆黑的窗户,没有多想,以为安只是早早睡下了。
清晨。亚敏再次来到那个她已连续数日都会“路过”的街角。从这里,可以不动声色地观察到镇长宅邸三楼那扇属于安的窗户。
往日里这个时候,安都会早早的起床拉开窗帘,但今天,窗帘紧闭,严丝合缝,像墓穴的封口石。
亚敏的脚步顿住了。职业性的警觉,刺了一下她的神经。昨夜她完成任务后,虽然也看了一眼,但当时夜色已深,她并未察觉异常。可现在,天已大亮,那扇窗户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她没有立刻靠近,而是选择了一个更远、更隐蔽的观察点,静静地等待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太阳艰难地从云层中挤出几缕光线,宅邸的窗户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她不再等待。
她的身影在那些错综复杂的后巷和小道中快速移动,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她像一只熟悉自己领地的狐狸,避开了所有可能的眼线,来到了宅邸后方出口附近。
地面上,有几道非常浅淡的、几乎被晨露打湿的痕迹,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分辨。但亚敏的眼睛,像最精密的仪器,捕捉到了那些痕迹的异常——那不是普通马车车轮留下的,更宽,也更深,带着某种机械特有的规律性压痕。而且,痕迹很新,似乎就是昨夜留下的。
亚敏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痕迹,又凑近闻了闻空气中残留的、极其微弱的、类似金属和某种特殊燃料混合的气味。
她的脸色,在这一刻,彻底沉了下去。
“坏了!”
她知道卡琳队长将那个小女孩的安危看得极重,而自己却因为疏忽造成了大麻烦。
她立刻用小队内部最隐秘、最快速的联络方式,向卡琳发出了警报。讯息很短,只有几个字,却带着万钧的重量:“安已被转移,紧急。”
镇外的临时据点,篝火早已熄灭,只留下一圈冰冷的灰烬。卡琳靠在一棵被风霜剥蚀得露出嶙峋枝干的枯树旁,双臂环抱在胸前,目光投向曳影镇的方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深邃。伊利丝在她不远处警戒,格里夫则在检查着武器,气氛有些凝滞。
昨夜,亚敏已经成功地将那些“火星”播撒出去。现在,她们需要等待,等待那些“火星”在曳影镇内部引燃足够大的混乱,或者至少,让阿姆瑞齐那看似坚固的“龟壳”出现一道裂缝。
但等待,是最磨人的。尤其是当她知道,安那个孩子,正身处在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口旁边。她想起安那双清澈却又带着惊恐的眼睛,想起她紧紧抓住自己衣角的小手。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底翻涌,像被压抑的暗流。她将这种情绪强行压下,转化为对任务的专注。
处理“天空碎片”是首要任务,扳倒阿姆瑞齐是清除障碍,救出安是必须完成的责任。 这三者在她心中有着清晰的顺序,但情感的天平,却总是不自觉地向那个最无助的孩子倾斜。
就在这时,赛提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从空中落下,带来了亚敏用最高级别加密讯号发出的急报。
当卡琳解读完那简短却触目惊心的讯息,原本平静的琥珀色眼眸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但紧握成拳的双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刺痛,却清晰地提醒着她此刻内心的震动。
伊利丝和格里夫都察觉到了队长的异常,立刻围了过来。
“队长?”伊利丝轻声问。
卡琳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脑海中飞速运转:阿姆瑞齐让伊莎贝尔带着安连夜离开,这意味着什么?
安的处境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险,她可能被当作了阿姆瑞齐最后的筹码或弃子。也意味着,她想通过舆论压力从内部瓦解曳影镇的计划,可能已经失去了最佳时机,或者说,需要更猛烈的催化剂。
“情况有变。”卡琳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安被阿姆瑞齐转移了。我们必须立刻行动。”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自责或愤怒,那些情绪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她只是以最快的速度调整着计划。
“队长,我们现在去追她吗?”格里夫问道,他已经握紧了腰间的武器。
“不。”卡琳果断地摇头,“我们对,如果按亚敏说的他们有特殊载具,速度也远超我们。贸然追击,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激怒阿姆瑞齐,让他对安不利。而且……”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既然敢把安转移走,说明他认为自己在曳影镇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
她看向格里夫:“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得确认省兵的态度,这关系到我们能否以最小的代价完成这一切。格里夫,你的任务不变,甚至要立刻执行。但目的有所调整。”
她从怀中取出那几页从多克那里得到的账本残页,递给格里夫:“你还是伪装成赏金猎人,去镇口。就说你发现了拾荒者残余势力的活动。要求立刻面见能做主的人,提供这些‘重要线索’,希望能换取一些赏金,并协助‘彻底清剿匪患’。看看这省兵到底是不是和阿姆瑞齐穿一条裤子。如果没问题,我就会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