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9章 衣上风尘
肯特山的风裹着雪粒打在锦缎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琪亚娜正弯腰帮也平拾掇掉落的马鞍垫,听见哈热的话,指尖在月白缎面上顿了顿——那料子是江南进贡的云锦,在草原的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与周围的羊皮袄、粗布袍格格不入。
“你看这盘扣。”
她抬手捏住领口的银线结,那是宫里绣娘用十八股银线缠的,花形是汉人最爱说的“年年有余”,“上个月在黑松林边缘,撞见几个假阿依娜的人,他们手里的弯刀都快出鞘了,看见这扣子就收了回去。”
哈热凑近了些,才发现盘扣内侧刻着极小的“御制”二字。他想起去年那个假阿依娜,见了瓦剌的狼图腾就眼露凶光,却对着商队带的汉地瓷器毕恭毕敬——那些人恨草原的骨血,却怕大明的皇权。
“徐有贞的旧部还在山里游荡。”琪亚娜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队伍尾端,那里有十个青衫汉子正背对着他们整理行囊,“他们认得这料子是内造的,更认得我腰间的双鱼佩——那是朱祁钰赏的,玉佩背面刻着‘贵妃’二字,在他们眼里,穿这身衣裳的人,就是皇上的脸面。”
她忽然轻笑一声,指尖划过玉佩边缘的棱角:“草原上的狼再凶,也怕猎人的箭。这些人就像饿狼,见了瓦剌的皮袍敢扑,见了大明的锦缎却得掂量——毕竟朱祁钰的锦衣卫,可比他们的刀快。”
哈热这才注意到那十个青衫人。他们站着时脊背挺得笔直,手指总不自觉地按在腰侧,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短刀。其中一个高个汉子正弯腰系鞋带,露出的靴底是双层纳的,针脚密得像鱼鳞——那是锦衣卫的制式靴。
“那是李明。”琪亚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声音里添了些暖意,“卫长国的人。”
“卫长国?”哈热猛地抬头。那个总爱把“规矩”挂在嘴边的百户,去年在石城帮着查细作时,还跟他讨过草原的烈酒,说“比京师的烧刀子烈”。
“他现在升了百户,在宣府管着十三个驿站。”琪亚娜从袖袋里摸出张折叠的纸条,递过来时,哈热看见她手腕上有道浅疤,像是被什么细韧的东西勒过,“这是他托李明带给我的,说郭一平在京师查徐有贞的账,发现他们在狼穴沟埋了火药,让咱们绕着走。”
纸条上的字迹是郭一平的,瘦劲有力,末尾却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狼头——那是他跟哈热学画的,说“万一信被截了,见着狼头就知道是自己人”。哈热摩挲着那狼头,忽然想起郭一平总说“纸上谈兵不如脚底沾泥”,如今这人虽在千里之外,却把肯特山的沟壑都摸得清楚。
“这十个锦衣卫,是朱祁钰亲点的。”琪亚娜的目光落在那个络腮胡汉子身上,他正往火堆里添柴,左手小指缺了半截,“卫长国说,除了李明和赵虎,剩下八个都是徐有贞的旧部。那个断指的,去年在鞑靼边界杀过三个送亲的牧民。”
哈热的手猛地攥紧了马鞭。他想起去年冬天,石城附近确实少了三个送亲的姑娘,原来竟是这些人下的手。
“那你还敢带他们?”
“不敢带也得带。”琪亚娜低头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缎面下露出层薄薄的棉絮,是她自己缝的,针脚不如宫里精细,却比草原的毡布密,“朱祁钰放我来肯特山,明着是找阿娅,实则是想让他们盯着陈念的踪迹。我若推辞,反倒显得心虚。”
她忽然往队伍尾端瞥了眼,李明正抬手拢头发,袖口滑下去,露出腕上的银镯子——那是去年哈热送卫长国的,卫长国又转赠给李明,说是“见镯如见人”。此刻李明正对着他们的方向,极轻地敲了三下镯子,是卫长国约定的“平安”信号。
“卫长国说,这些人里,李明最可靠。”琪亚娜的声音软了些,“去年在张家口,陈懋的人想在我茶里下药,是李明假装失手打翻了茶碗,还故意烫了自己的手——那烫伤现在还在他手腕上。”
哈热想起卫长国总说“李明是块好料,就是太实诚”。去年在石城,这人帮着修补箭楼,非要把榫卯对齐到分毫不差,说“打仗的东西,差一分就得死人”。
“他们以为我不知他们的底细。”琪亚娜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打开来是块半旧的腰牌,上面刻着“锦衣卫百户卫长国”,“卫长国把这八个的卷宗都抄给我了——那个瘦高个是徐有贞的远房侄子,专替他传递密信;那个矮胖子懂草药,却在去年给阿娅灌药的人里见过他的影子。”
说到“灌药”二字,她的声音陡然发颤。阿娅的药碗她见过,边缘还沾着些深紫色的药渣,后来卫长国让人查了,说是汉地一种催孕的猛药,七日内便能让女子显怀,伤身子不说,还极易滑胎。
“李明说,郭一平将军在京师查到,那药是徐有贞从番僧手里买的,本想用来控制瓦剌的贵族女子。”琪亚娜把腰牌重新包好,塞进贴身处,“他还说,郭先生请了个老大夫,开了副安胎的方子,让我务必给阿娅带上。”
她从行囊里翻出个小瓷瓶,递给哈热:“这就是那方子配的药,李明特意找瓦剌的药师看过,说药性温和,能护着陈念。”
哈热接过瓷瓶,入手温热,瓶身还留着些细微的划痕——是李明一路揣在怀里磨的。他忽然觉得这趟路虽险,却处处藏着暖意,那些看似远在天边的人,其实一直跟着他们的脚步。
“也平让歇歇脚,咱们去那边的石头上坐坐。”琪亚娜扯了扯他的衣袖,往山壁下的大青石走去。那里背风,阳光透过松枝洒下来,在缎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看李明他们。”她忽然朝队伍尾端抬了抬下巴,络腮胡正偷偷往他们这边看,见琪亚娜望过来,慌忙低下头去拨弄火堆,“他们不敢离得太近,却也不敢走远——徐有贞给他们的命令是‘盯紧贵妃,别让她真找到阿娅’。”
哈热这才明白,刚才也平让队伍在此歇息,是故意给他们留出说话的空隙。那个平日里话不多的大汗,心里跟明镜似的。
“卫长国说,等找到阿娅,李明会想办法支开他们。”琪亚娜从靴筒里摸出张极小的舆图,上面用朱砂标着条细路,“这是郭一平画的,说沿着这条溪走,能绕开徐有贞的暗哨,直通狼穴沟的后山。”
舆图的边角已经磨卷了,上面还沾着些暗黄色的痕迹——是李明用汗渍晕开的,他一路都把这图藏在贴身的布袋里。哈热想起郭一平总说“纸上的路不如脚下的印”,如今这张图上的朱砂线,倒像是用众人的脚印连起来的。
“该走了。”也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拿着块啃了一半的麦饼,饼边还沾着些芝麻——是其木格特意给琪亚娜烤的,知道她吃不惯草原的硬饼。“李明说前面的溪湾有新踩的马蹄印,像是阿娅的踏雪留下的。”
琪亚娜站起身,月白锦缎在风里扬起,像只展翅的白鸟。她往队伍尾端看了眼,李明正弯腰系马鞍,右手食指在鞍桥上敲了五下——那是卫长国定的“发现踪迹”的信号。
“走吧。”她把舆图塞进哈热手里,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马鞭磨的,“卫长国说,郭一平在京师算过,陈念的命里带水,沿着溪流走,总能找着。”
风掠过山壁,带着松脂的香气。哈热望着琪亚娜的背影,月白缎面上沾着的雪粒正在融化,留下细小的水痕,像极了她袖口藏着的那道勒痕——那是在徐有贞兵营里,被女兵用麻绳捆出来的,她却总说是“不小心被树枝刮的”。
队伍缓缓前行,马蹄踩在溪流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哈热走在中间,手里捏着那张磨卷了的舆图,忽然觉得这锦缎衣裳不是什么通行证,而是层铠甲——琪亚娜用大明的风尘做甲,护着身后的草原,也护着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远处的狼穴沟在云雾里若隐若现,哈热看见李明悄悄往溪边走了几步,用靴尖拨开岸边的青苔,那里有个极浅的脚印,鞋型正是阿娅常穿的软底靴。他心里一热,抬头望向琪亚娜,见她正望着前方,月白的背影在苍绿的山林里,竟比任何狼图腾都要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