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影
天边的鱼肚白渐渐洇成淡粉,石城的城门在吱呀声里敞开,冷风裹着雪沫子灌进来,打在也平的脸上,带着清晨特有的清冽。踏雪不安地刨了刨蹄子,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在晨光里散得很快。
也平正低头检查马鞍上的毡毯,指尖刚触到粗糙的羊毛,眼角余光里忽然多了个影子。
是琪亚娜。
她就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皮靴上还沾着雪水,鼻尖冻得发红,正是昨日掀帘进帐时的模样。可也平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琪亚娜明明该在队伍最前面,方才他还听见她吆喝护卫检查干粮袋的声音。
“二姐?”他直起身,目光扫过队伍前方,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护卫牵着马在等,琪亚娜的身影根本不在那里。
眼前的琪亚娜却没动,只是看着他,嘴角还带着点风风火火的笑意,和记忆里那个总爱跟在阿娅身后的小尾巴重合在一起。也平皱起眉,伸手想去碰她的胳膊,指尖却径直穿了过去,像穿过一团带着凉意的雾气。
他猛地后退半步,后背撞上踏雪的马腹。踏雪嘶鸣一声,不安地甩着尾巴。
不是真人。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也平的喉结就动了动。他记得清清楚楚,昨日琪亚娜说要带护卫去肯特山,安蕾娜娅给她塞了两袋肉干,其木格还帮她缝补了磨破的靴底。可现在,她怎么会站在这里?
“二姐,你不是在……”也平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年明朝的使者来草原,说要选部落里的贵女去后宫,琪亚娜为了护住刚失去父汗的他们,硬是以“自愿”的名义跟着使者走了。临走前她趴在安蕾娜娅怀里哭,说“二婶,等我混熟了就跑回来”,可这一去,就是五年,杳无音信。
他明明派了三拨人去打听,得到的消息都含糊不清,只说后宫规矩严,进去的女子很难再出来。
“你不是在明朝后宫吗?”也平又问,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虚影,想从她脸上找出些线索,“怎么突然来这里了?什么时候到的?我好派人去接你……”
他说了一串话,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小时候琪亚娜总护着他,有次他被马蜂蛰了脸,是她背着他跑了三里地去找萨满;哈图去世那年,他整夜整夜地哭,是琪亚娜把他搂在怀里,说“也平不怕,以后二姐护着你”。他欠她太多,多得像草原上的星星,数不清。
可眼前的琪亚娜始终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眼神里带着他看不懂的温柔,像小时候替他摘去头上草屑时的模样。她的身影在晨光里渐渐变得透明,皮靴上的雪水一点点淡去,连鼻尖的红都像被风吹散了。
“二姐?”也平往前迈了一步,想抓住些什么,手却只捞到一把冰冷的空气。
“也平!你干什么呢?”
安蕾娜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疑惑。也平猛地回头,看见母亲正站在城门口,手里攥着那半块鹰牌,哈热和几个护卫也围了过来,都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还不出发?”安蕾娜娅往前走了几步,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手心里,“你对着空气说话,嘴里还嘟囔着琪亚娜的名字,想她了?”
也平这才回过神,再转头时,刚才琪亚娜站过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结了薄冰的地面,连个脚印都没有。风卷着雪沫子扫过,像是要把刚才的幻影彻底抹去。
“没什么,阿妈。”他垂下眼,掩去眸底的复杂,伸手摸了摸踏雪的鬃毛,“许是早上起得早,眼花了。”
安蕾娜娅却没放过他,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没发烧啊。”她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是不是惦记琪亚娜了?她去肯特山,有哈热跟着,出不了事。”
也平摇摇头,翻身上马。踏雪的蹄子在冰面上滑了一下,又稳稳站住。他低头看着城门口的母亲,看着那些等着出发的护卫,突然明白过来——刚才的虚影,或许不是凭空出现的。
琪亚娜在后宫里,怕是过得不好。
这个念头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他想起琪亚娜临走时的眼神,明明怕得发抖,却硬是梗着脖子说“我不怕”。那样烈的性子,被关在规矩森严的后宫里,该有多难熬?
“走吧。”也平勒了勒缰绳,踏雪顺从地往前挪了步。他没有回头,怕母亲看见他眼里的红。
队伍缓缓出了石城,蹄子踩在结了冰的河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路向前。也平走在中间,目光时不时扫过前方——真正的琪亚娜正骑马走在最前面,背影挺直,像株迎着风的红柳。
他忽然想起刚才虚影的微笑,那笑容里,好像藏着一句没说出口的话。
“等我。”
也平握紧了缰绳,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无论是肯特山里等着的阿娅,还是远在明朝后宫的琪亚娜,亦或是鞑靼边界的阿依娜,他都会找到她们,把她们带回家。
风从耳边掠过,带着草原的气息。也平抬头看了看天,晨光已经亮得刺眼,远处的肯特山在雾里若隐若现,像头沉睡着的巨兽。
路还长,但他的脚步,比任何时候都要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