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望月镇,早晚已经带着刺骨的凉。镇东头的物流园里,大货车轰隆隆地进进出出,扬起的尘土混着路边早点摊飘来的油条香,在灰蒙蒙的空气里打着旋。岐仁堂的木门刚卸下门板,药柜上的铜环还带着露水的潮气,就听见街口传来一阵咋咋呼呼的动静。
“邪门了!老罗这是撞着啥不干净的东西了?”
“可不是嘛,昨天在后院哭着喊着说有小孩缠他腰,那眼神直勾勾的,吓死人!”
“我看是中了邪,得找个先生念念经……”
小林正踮着脚往药柜最高层摆新到的柴胡,听见这话手里的药斗差点没拿稳。她探出头,看见三个穿着物流公司工作服的汉子,正架着一个面色惨白的中年男人往这边挪。那男人穿着件皱巴巴的西装,领带歪在一边,头发像乱草似的,眼神涣散,嘴里还不停地嘟囔:“别过来……别缠我……走开……”
“岐大夫!岐大夫在吗?”打头的汉子嗓门洪亮,一脚踏进诊室就喊,“罗经理这病,您可得给看看!”
岐大夫刚用绒布擦完那杆用了三十年的铜药碾子,听见喊声转过身。他瞅着被架进来的男人,眉头微微一挑:“先把人放平,别拽着。”
三个汉子七手八脚地把男人扶到诊床上,男人一沾床就像受了惊的兔子似的往起缩,双手死死抓着床沿,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墙角:“好多小娃娃……就在那儿……要爬我身上……”他声音发颤,额头上全是冷汗,把衬衫都浸透了。
小林赶紧倒了杯热水递过去,被男人一把挥开,水杯“哐当”摔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别碰我!”男人嘶吼着,突然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
岐大夫蹲下身,声音放得缓:“罗经理是吧?我是岐大夫。你告诉我,这些‘小娃娃’什么时候来?”
男人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嘴唇哆嗦着:“每天……每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就来……一个个跟两三岁小孩那么大,围着我的腰……拽我的裤腿……还笑……笑得我头皮发麻……”他说着,突然尖叫一声,抱着腰在地上打滚,“来了来了!它们又来了!别缠我!”
三个汉子急得团团转,其中一个说:“大夫,我们找过好几个医生,有的说是撞邪了,让找神婆;有的开了些药片,吃了也不管用。这都五六天了,每天傍晚就犯病,折腾到半夜才好点,人都快熬垮了!”
岐大夫示意他们按住罗经理,自己蹲过去仔细观察。罗经理脸色潮红,嘴唇干裂,呼吸又急又粗,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这病,起头是什么样?”岐大夫一边问,一边示意小林准备脉枕。
“前几天不是双十一嘛,公司赶物流单子,罗经理连着熬了三个通宵,在外面跑业务还淋了场秋雨。”另一个汉子说,“回来就发烧,怕冷,头疼得像要炸开,浑身骨头缝都疼。我们以为是感冒,给他吃了点退烧药,时好时坏的。没想到第七天开始,就说看见小娃娃了……”
岐大夫点点头,让汉子们扶着罗经理坐起来,伸出手腕。他三指搭上去,闭上眼睛凝神细听。诊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落叶的声音,只有罗经理压抑的啜泣声和急促的呼吸声。片刻后,岐大夫换了只手,又诊了半晌,才缓缓收回手。
“脉洪滑得很,像揣了个小鼓在跳。”岐大夫站起身,对小林说,“去拿个体温表,看看他现在烧不烧。”又转头问罗经理,“犯病的时候,除了看见东西,还发烧吗?”
罗经理喘着粗气,点点头:“烧……烧得厉害,身上烫,心里却像揣着块冰……还恶心,不想吃东西……”
小林拿来老式的水银体温计,夹在罗经理腋下。岐大夫走到药柜前,指着一味药对小林说:“你看这槟榔,《本草纲目》里说它能‘治泻痢后重,心腹诸痛’,还有个本事,就是能破痰下气。”他顿了顿,又说,“罗经理这病,不是撞了邪。”
这话一出,三个汉子都愣住了:“不是邪祟?那他咋能看见小娃娃?”
岐大夫笑了笑:“《黄帝内经》里说‘疟者,风寒之气不常也’。他一开始是受了风寒,本该发散出去,可他劳心劳力,正气亏了,风寒没排干净,郁在身体里化了热,就成了温疟。”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众人倒了水,“你们听说过‘无痰不成疟’吗?还有句老话,‘怪病多属痰’。他这看见的‘小娃娃’,其实是痰涎在作祟。”
“痰?”小林拿着记录的本子,有些不解,“痰不是从嗓子里咳出来的吗?怎么会变成小娃娃?”
“傻丫头,”岐大夫敲了敲她的脑袋,“中医说的痰,可不止是能咳出来的。”他走到罗经理身边,此时体温计已经夹够了时间,小林取出来一看:“38度9。”
岐大夫接过体温计看了看,说:“你想想,他本来就熬得狠了,肾水早就亏了。肾主水,津液都靠肾来管。肾水不足,虚火就旺,像个没水的锅,把津液熬成了痰。这些痰不是好东西,顺着经络到处窜,窜到哪儿就闹哪儿。”
他指着罗经理的腰:“腰是肾的家,痰从肾里生,自然先缠着腰。痰这东西,最容易蒙住心神,就像窗户上蒙了层灰,看东西就不清楚了,所以他才会看见些稀奇古怪的。《金匮要略》里说‘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不过他这痰是热熬出来的,得先把痰赶出去。”
罗经理听得半懂不懂,但“不是邪祟”这话让他松了口气,眼神里多了点光亮:“大夫……您是说,把痰弄没了,我就看不见那些东西了?”
“正是。”岐大夫肯定地说,“你这病,就像屋子里堆了太多垃圾,又潮又热,招来了虫子。咱们先把垃圾清出去,虫子自然就没了。等你不闹了,再给你补补身子,把肾水填起来,就彻底好了。”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毛笔开始写方子。“《伤寒论》里的小柴胡汤,本就是治疟病的好方子。柴胡能和解少阳,把郁在半表半里的邪气透出去,就像给窗户开条缝,让浊气能出去;黄芩清里热,像给锅里降降温;半夏、生姜止呕化痰,人参、甘草、大枣补补正气,别让驱邪的时候把好东西也带出去了。”
他一边写一边说:“我再加几味药。茯苓,《神农本草经》说它‘主胸胁逆气,忧恚惊邪’,能化痰渗湿,把痰的根给断了;枳壳理气宽中,让气机转起来,痰也能跟着动;刚才说的槟榔,能下气行痰,把乱窜的痰往下导。”
写完方子,岐大夫又拿出一小包像冰糖似的晶体:“这个是元明粉,就是芒硝,《神农本草经》里叫它‘朴硝’,能‘除寒热邪气,逐六腑积聚,结固留癖’。临吃药的时候,把三钱元明粉调进去,让它帮着通通便,把积在肠子里的痰浊泻出去。”
三个汉子看着方子,还是有点犯嘀咕:“大夫,这药真能管用?他这可是看见东西了……”
岐大夫把方子递给小林:“去抓药,加急煎,用砂锅,大火烧开,小火再煎一刻钟。”转头对汉子们说,“他这痰积得深,堵得气机乱了套,心神被痰蒙住,才会胡思乱想。等痰一去,气机顺了,心神清了,自然就好了。”
罗经理半信半疑,但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点点头。小林很快抓好药,倒进砂锅里开始煎。药香随着蒸汽弥漫开来,柴胡的清苦、半夏的辛烈、茯苓的甘淡混在一起,倒也并不难闻。
趁着煎药的功夫,岐大夫又问罗经理:“平时是不是总觉得腰沉?晚上起夜多不多?”
罗经理愣了一下,说:“是……腰总觉得累,尤其是熬夜之后。晚上最少起两三次夜……”
“这就是了。”岐大夫说,“肾水不足的苗头早就有了。你想想,水库里的水少了,太阳一晒就容易干,津液就像水库里的水,肾水少了,虚火一烧,就熬成了痰。以后可得少熬夜,别太拼了。”
说话间,药煎好了。小林用纱布滤出药汁,浓浓的药汤呈深褐色,散着热气。岐大夫把元明粉倒进去,用筷子搅了搅,递给罗经理:“趁热喝,有点苦,忍忍。”
罗经理看着黑乎乎的药汤,犹豫了一下,还是捏着鼻子喝了下去。药汁刚下肚,他就觉得肚子里“咕噜”响了一声,一股热流顺着喉咙往下走,带着点微微的胀痛。
“躺会儿吧,可能会有点拉肚子,是好事。”岐大夫让他躺下,盖上薄被,“拉出来的东西,估计又黏又臭,那就是痰浊排出来了。”
罗经理点点头,没多久就觉得眼皮发沉,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三个汉子守在旁边,大气不敢出。小林收拾着药锅,小声问岐大夫:“师父,痰真能让人看见幻觉?”
“怎么不能?”岐大夫翻着《金匮要略》,“你看这里写的‘病者脉伏,其人欲自利,利反快,虽利,心下续坚满,此为留饮欲去故也’。痰饮这东西,重浊黏腻,在哪儿堵着,哪儿就出问题。堵在肺里,就咳嗽喘;堵在胃里,就恶心吐;堵在心窍,心神被蒙,可不就胡言乱语,看见些不存在的东西?”
他指着书上的字:“罗经理这病,痰在少阳经作祟,所以寒热往来像疟疾;痰浊下注,所以腰不舒服;痰蒙心神,所以见‘鬼’。小柴胡汤和解少阳,配上化痰的药,再用元明粉通腑,就是要把痰从表里上下一起赶出去。”
正说着,罗经理突然哼唧了一声,捂着肚子坐起来:“大夫……我想上厕所……”
小林赶紧扶他去卫生间。没过多久,就听见卫生间里传来拉肚子的声音,接着是罗经理如释重负的叹息。等他出来,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眼神清亮了不少,额头上的汗也退了些。
“拉了好多黏糊糊的东西,臭得很。”罗经理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拉完之后,觉得肚子里松快多了,胸口也不那么闷了。”
岐大夫让他再躺会儿,又诊了次脉:“洪滑脉下去点了,没那么躁了。”
到了傍晚,往常正是罗经理犯病的时候,三个汉子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再喊“小娃娃来了”。可直到太阳落山,罗经理除了睡了几觉,喝了点小米粥,再也没说过胡话,体温也降到了37度5。
“真……真没看见?”一个汉子小心翼翼地问。
罗经理摇摇头,笑着说:“没看见,啥都没有。刚才有点发困,现在觉得身上轻快多了。”
三个汉子这才松了口气,对岐大夫佩服得五体投地:“岐大夫,您真是神了!几服药就把‘邪祟’赶跑了!”
岐大夫摆摆手:“不是我神,是医理神。《黄帝内经》里说‘治病必求于本’,他这病的本就是痰,把痰去了,病自然就好了。”他又开了个方子,“明天再来拿两服药,不用加元明粉了,巩固巩固。平时多吃点山药、莲子,补补脾胃,脾胃好了,能化生津液,就不容易生痰了。”
第二天一早,罗经理自己走着来了,虽然还有点虚弱,但精神头足了,脸上也有了血色。他提着一篮水果,非要塞给岐大夫:“昨天晚上睡得特别香,一点没闹,今天早上还吃了俩包子。真是谢谢您了,不然我真以为自己要疯了!”
岐大夫收下水果,又给他诊了脉,说:“脉差不多平了,再吃两服药,注意休息,别再熬夜受风寒。”他指着药柜里的枸杞,“回去买点枸杞泡水喝,补补肝肾,对你这腰沉的毛病有好处。《本草纲目》里说枸杞‘滋肾,润肺,明目’,是好东西。”
罗经理连连点头,记下了医嘱。等他走后,小林收拾诊室,笑着说:“师父,您这招‘祛痰赶鬼’,真是太厉害了!我算明白‘怪病多属痰’的意思了。”
岐大夫正在晾晒陈皮,闻言笑了:“中医看病,不看表象看根本。不管是发烧怕冷,还是看见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是身体里阴阳失调、气血痰浊出了问题。就像治水,堵不住就疏通,找到症结在哪儿,对症施治,自然药到病除。”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岐大夫花白的头发上,也落在那些晾晒的药材上。药香混着秋日的阳光,在诊室里慢慢流淌,仿佛在诉说着古老医理的智慧,也见证着岐仁堂里一个又一个治病救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