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仁堂解“术后颤”:一把草药松“紧弦”》
石家庄的初冬,风里带着滹沱河的潮气,刮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岐仁堂的铜环门刚被叩响三下,药童阿明就掀起棉门帘,见个穿枣红棉袄的女人站在台阶上,围巾裹得只剩双眼睛,睫毛上还沾着霜粒——是桥东棉纺厂的段秀莲,三十二岁,前阵子托人来问过诊,说是做了绝育手术后,身子总出岔子。
“段妹子,冻坏了吧?快进来暖和暖和。”阿明接过她手里的布包,里面裹着刚蒸的菜窝窝,还冒着热气。段秀莲迈进诊室,一股中药香混着煤炉的暖意裹住她,可她肩膀还在微微打颤,像寒风里没扎紧的窗纸。
岐大夫正坐在案前翻《伤寒论》,见她进来,忙把炭盆往她脚边推了推。“坐,慢慢说。”他瞅着段秀莲两手攥着棉袄下摆,指节发白,眼尾的肌肉时不时跳一下,便知是心胆不宁的症候。
段秀莲刚坐下,棉裤蹭过椅子发出窸窣声,她忽然打了个哆嗦,声音带着颤:“岐大夫,您瞅瞅我这身子,是不是废了?”她撸起袖子,手腕细得像芦苇杆,小臂上的肌肉正轻轻抽搐,像有只小耗子在皮下钻,“自打去年在厂里医院做了那手术,我这手抖就没好利索,有时候端碗粥能洒半碗,见了剪刀、刀子就浑身发紧,像那玩意儿还架在脖子上似的。”
阿明在一旁研药,听见这话,药碾子“咯噔”顿了一下。他知道段秀莲的事——棉纺厂去年组织女工体检,她响应号召做了绝育手术,进手术室时吓得直哭,据说被两个护士按着才躺上手术台,术后醒来就浑身抖,到现在一年多了,厂里的姐妹们都叫她“颤颤姐”。
岐大夫示意段秀莲伸出手,三指搭在腕脉上。指尖下的脉象沉得像压着块石头,却又弦得绷直,像被拉满的弓,稍一用力就要断。“受惊的时候,是不是抖得更厉害?”他目光落在她脸上,她眼下泛着青,颧骨却透着不正常的红,像蒙着层胭脂。
“是!”段秀莲的声音陡然拔高,又慌忙压低,“前儿隔壁砸墙,‘哐当’一声,我当场就瘫在地上,手抖得像筛糠,牙咬得咯咯响,半天才缓过来。”她忽然捂住胸口,“还有啊,总觉得心里头堵得慌,像揣着团乱麻,看见谁都想吵两句,吵完又后悔,胸口两肋胀得疼,总想长出气,长出气能舒坦点。”
岐大夫让她躺到诊床上,掌心轻轻按在她胃脘处。刚一触,就觉手下“突突”地跳,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他稍一用力,段秀莲就“哎哟”一声:“就是这儿,总觉得往上顶,像喝了凉汽水似的,窜得慌。”
“平时爱吃凉的不?”岐大夫收回手,见她舌面淡红,苔薄白,就是舌尖有点红,像刚被火燎过。
“以前夏天爱啃冰棍,现在不敢了。”段秀莲拢了拢棉袄,“自打手术后,吃口凉菜都拉肚子,肚子里咕噜噜响,像揣了只青蛙。可嘴里又干又苦,总想喝水,喝多了又涨肚,真是左右为难。”
阿明端来热茶,段秀莲捧着杯子暖手,指缝里的热气腾到脸上,她忽然红了眼眶:“岐大夫,我这是不是落下病根了?厂里医生说我是神经官能症,开了些小白片,吃了就困,停药就犯,我这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靠药吊着吧?”
岐大夫翻开《黄帝内经》,指着“恐伤肾,怒伤肝”那页:“你这不是神经的事儿,是‘弦’绷太紧了。人身上的‘弦’,就是肝气。肝主疏泄,像个调弦的琴师,弦松了音不准,紧了就断。你进手术室时吓破了胆,恐惧伤了肾气,肾水养不住肝木,肝气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乱飘;再加上你总生气,肝气郁在里头,越憋越旺,就成了‘弦紧’——手抖、胸胀、心里堵,都是弦太紧闹的。”
段秀莲听得发愣:“那我吃凉的拉肚子,嘴里又干又苦,这咋说?”
“这是‘寒热错杂’。”岐大夫拿起桌上的茶壶,“你看这茶壶,壶底烧得太热,壶嘴却结着冰,就是这道理。肝气郁久了会化火,火往上窜,就口干口苦、心烦;可你手术后伤了阳气,脾胃虚寒,吃点凉的就拉肚子,这是底下有寒。就像灶台,一边柴太多烧得旺,一边通风不好没火苗,火力不均,饭自然做不好。”
他转身走向药柜,抽开最上层的抽屉,取出几味药材:“你看这柴胡,长得直挺挺的,味儿辛香,像把小梳子,能把你心里的‘乱麻’梳开,肝气顺了,弦就不那么紧了;桂枝是暖身子的,像灶膛里添把柴,能把底下的寒气赶跑;干姜更厉害,性热,能温脾胃,你吃凉拉肚子,就靠它暖胃;黄芩呢,有点苦,能清上头的火,就像给冒火苗的壶底浇点凉水,别让火太旺;牡蛎是贝壳,沉甸甸的,能把往上窜的气往下压,就像给受惊的兔子搭个窝,让它安稳下来;天花粉有点甜,能生津止渴,又不寒凉,正好治你那口干;最后加甘草,调和诸药,像个和事佬,让这些药劲儿往一处使。”
阿明在一旁算药量:“师父,柴胡十二克,桂枝、干姜、黄芩各六克,牡蛎三十克,天花粉十五克,甘草六克,对不?”
“对。”岐大夫点头,“这方子叫柴胡桂枝干姜汤,是张仲景《伤寒论》里的方子,原文说‘伤寒五六日,已发汗而复下之,胸胁满微结,小便不利,渴而不呕,但头汗出,往来寒热,心烦者,此为未解也,柴胡桂枝干姜汤主之’。你这情况虽不是伤寒,可肝气郁结、寒热错杂的道理是一样的——胸胁满就是你两肋胀,心烦就是你心里堵,渴而不呕就是你口干不想吐,正好对证。”
段秀莲捏着药方子,眉头打了个结:“我听人说,治抖的方子有个叫柴胡加龙骨牡蛎汤的,您这方子咋没那几味药?”
“那方子是治‘热扰心神’的,里头有大黄,能泻下。”岐大夫指着她的舌苔,“你舌淡,吃凉的拉肚子,是有寒,大黄太峻烈,用了会伤脾胃,就像给结冰的河面开船,硬闯会撞坏船。我这方子,桂枝、干姜温底下的寒,黄芩清上头的火,一温一清,像给灶台调火力,两边都合适。”
阿明已经把药抓好,用牛皮纸包着,沉甸甸的。岐大夫在包上写着“水煎服,每日一剂,分早晚两次,温服”,又叮嘱:“熬药时加三枚大枣,掰碎了放进去,补补气血。这几天别沾凉水,别生气,早晚用暖水袋焐焐肚子,焐到微微出汗最好。”
段秀莲揣着药包走出岐仁堂,风好像小了点,她裹紧棉袄,脚步比来时稳当些。路过菜市场,听见卖糖葫芦的吆喝,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给她买糖葫芦,她攥着父亲的手,一点不抖,那时候的手,暖乎乎的。
三天后的午后,段秀莲又来了。这次她没裹围巾,脸上带着点红晕,进门就喊:“岐大夫,管用!太管用了!”她伸出手,虽然还有点微颤,可比之前稳多了,“喝了两剂药,第二天早上起来,心里头不堵了,两肋也不胀了,昨儿隔壁又砸墙,我虽然吓了一跳,可没瘫,就是手有点抖,过了一会儿就好了!”
岐大夫再给她诊脉,脉象弦劲减了不少,像松了松的琴弦,没那么绷得慌了。按她胃脘,也不那么“突突”跳了。“嘴里还苦不?”
“好多了,不那么干了,早上喝了碗小米粥,没拉肚子。”段秀莲笑得眼角有了细纹,“就是还有点想长出气,不过比以前强多了。”
“邪气去了大半,还得巩固巩固。”岐大夫让阿明再按原方抓三剂,“这次牡蛎减到二十克,加五克白芍,白芍能柔肝,就像给琴弦上点松香,让它更顺滑。”他看着段秀莲,“你这病,三分靠药,七分靠养。回去试着绣绣花,绣的时候心能静下来,肝气就顺了;再让你男人每天给你按按太冲穴,脚背上大脚趾和二脚趾中间,按到酸胀就行,那是疏肝的开关。”
段秀莲拿着药包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岐大夫,我这病好了,以后还能吃冰棍不?”
岐大夫笑了:“夏天少吃点没事,别像以前似的贪凉。就像灶台,偶尔添点凉水没事,总浇凉水,火就灭了。”
又过了半月,阿明去棉纺厂附近送药,回来跟岐大夫说,看见段秀莲在厂里的小花园里散步,手里牵着个小姑娘,是她侄女,俩人正喂鸽子,段秀莲伸手撒玉米粒,手稳稳的,一点不抖,见了阿明,还笑着说要送他双自己绣的鞋垫。
傍晚时分,岐大夫整理医案,在段秀莲的案卷上写下:“术后震颤,因恐致肝气郁结,寒热错杂。治以柴胡桂枝干姜汤,疏肝解郁,调和寒热。三剂见效,六剂巩固,弦松则颤止。”写完,他望着窗外,石家庄的夕阳正落在远处的烟囱上,金红金红的,像给这初冬,添了点暖。
阿明在一旁收拾药材,忽然问:“师父,为啥同样是抖,有的用龙骨牡蛎,有的用桂枝干姜?”
岐大夫指着案上的《伤寒论》:“中医看病,就像给人量体裁衣。胖子穿不了瘦子的衣裳,寒体受不了凉药。段妹子是‘寒包火’,就得温散结合;若是纯热证,就得清热镇惊。方子没有好坏,合不合适才重要。就像这柴胡,在这方子里是疏肝的,在别的方子里可能是解表的,药还是那味药,看你怎么用,用得对,就是良药。”
棉门帘又被叩响,这次是个老汉,捂着胳膊说手颤,阿明赶紧迎上去。岐仁堂的药香,混着煤炉的热气,在这初冬的傍晚,又开始弥漫新的故事。而那把解开“紧弦”的草药,就像老祖宗留下的智慧,在滹沱河畔的风里,慢慢熬煮着岁月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