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木立信
栎阳的风总带着股土腥味。腊月刚过,残雪还在城墙根下蜷着,渭水的冰面却已透着灰亮,像块被冻裂的青铜镜。南门那棵老槐树落尽了叶子,枝桠张牙舞爪地挠着天,树底下立着的那根三丈木头,已经戳了三天了。
木头是今早卯时又立起来的。两个膀大腰圆的吏卒扛着夯土锤,把木头底下的冻土砸得咚咚响,震得树杈上最后一点积雪簌簌往下掉。围观的人比前两日更多,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呼出的白气在冷空中聚成一团朦胧的雾。
“都看好了啊!谁能把这木头扛到北门去,赏十金!”一个穿绛色官袍的小吏站在石头上,扯着嗓子喊,声音被风撕得零零碎碎。他手里拿着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十金”两个大字,举得高高的,像是怕人看不清。
人群里先是一阵沉默,接着爆发出哄笑。
“十金?官府的嘴,骗人的鬼!”一个裹着破棉袄的汉子往前挤了挤,脸上冻出的冻疮红得发亮,“去年秋收,我家多缴了半石粟,官府说什么?说粮仓欠收,一文钱的补贴都没见着!现在拿根破木头逗咱们玩呢?”
“就是!当咱们老秦人的骨头是泥捏的?扛着这玩意儿走二里地,累断了腰也拿不着钱!”
“依我看,这木头是魏人送来的吧?故意让咱们秦人出丑!”
嘲讽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小吏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却不敢还嘴。他知道这些老秦人的厉害,去年粮税加征时,城西的里正被人堵在巷子里打掉了两颗牙,至今还在家养着。他攥紧了手里的木牌,指节泛白——这差事是上峰硬派下来的,完不成,挨板子的是他自己。
木头就那么立着,像个沉默的笑话。阳光慢慢爬到树杈上,照在木头粗糙的树皮上,映出些细碎的裂纹。有孩子好奇,想跑过去摸,被大人一把拽回来:“别碰!官府的东西碰不得,沾上了甩不掉!”
第三天傍晚,就在人群渐渐散去,连那小吏都快冻僵的时候,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三匹黑马踏过结着薄冰的路面,溅起的泥水混着冰碴子,惊得围观者纷纷后退。为首的那人勒住缰绳,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是左庶长府的人!”有人低呼。
那人翻身下马,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瘦却棱角分明的脸。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腰束玉带,虽未佩剑,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正是奉秦孝公之命主持变法的卫鞅。
“怎么回事?”卫鞅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冰面,瞬间压下了周遭的嘈杂。他的秦音带着些魏国口音,却比本地官吏的嘶吼更有穿透力。
小吏慌忙跪倒:“回左庶长,这木头……立了三日,无人肯搬。”
卫鞅走到木头前,抬手按在树干上。木头是上好的秦岭松木,沉甸甸的,三人合抱未必能围过来。他转头看向人群,目光扫过一张张冻得通红的脸——有疑惑,有警惕,更多的是麻木。
“赏十金,太少了?”卫鞅忽然开口。
人群里有人嘟囔:“不是少,是官府的话信不得。”
卫鞅没理会那嘟囔,对身后的侍从道:“取五十金来。”
“五十金?”所有人都愣住了。连那小吏都忘了磕头,张大了嘴巴。五十金,够寻常人家吃穿十年,够买上百亩好田。
很快,两个侍从抬着一个木箱过来,“哐当”一声放在地上。打开箱盖的瞬间,夕阳正好从云层里钻出来,金光照在黄澄澄的秦半两上,晃得人睁不开眼。那些铜钱边缘的齿痕清晰可见,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寒气。
“谁能把这木头扛到北门,”卫鞅的声音传遍了南门,“这五十金,全归他。”
人群彻底安静了。连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都听得见。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那箱钱,又看看那根木头,像是在掂量这两者之间的分量。
“我来!”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人群分开一条缝,一个瘸腿的老兵拄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他穿着件看不出颜色的旧甲,甲片早就掉光了,只剩下破烂的麻布衬里。左边的裤腿空荡荡的——那是河西之战被魏军的长矛刺穿留下的伤。
“黑九?你疯了?”旁边有人喊。
老兵没回头。他走到卫鞅面前,浑浊的眼睛盯着那箱钱,又看看木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左庶长说话,算数?”
卫鞅点头:“秦法之下,君无戏言,官无戏言。”
老兵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两颗牙的牙床。他扔掉木棍,深吸一口气,弯下腰,用肩膀顶住木头的底部。他的右腿明显使不上力,整个身子都往左倾斜着,像棵被狂风压弯的老玉米。
“嘿!”他低喝一声,肌肉绷紧,木头被缓缓抬起。三丈高的松木压在他肩上,让他本就佝偻的背更弯了,那条瘸腿在地上打了个趔趄,差点跪倒。
“慢点!”有人忍不住喊。
老兵没停。他一步一挪,朝着北门的方向走去。木头太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凭着记忆往前走。粗糙的树皮蹭得他脖子通红,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在下巴上结成了冰碴。
围观的人都跟了上去,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木头偶尔撞到墙壁的“咚咚”声。从南门到北门,整整三里路,平日里半个时辰能走完,这天却走了一个多时辰。
夕阳把老兵的影子拉得老长,和那根木头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一条挣扎着前行的巨蟒。路过五羊皮馆时,馆里的掌柜探出头来看,惊得手里的算盘都掉在了地上。路过粮铺时,老板娘把刚蒸好的馒头递出来,想让他歇歇,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快到北门时,老兵的脚步越来越慢,肩膀上的木头开始晃动。他咬着牙,把全身的力气都灌进那条好腿里,每走一步,地面都被踩出一个浅浅的坑。
“到了……”有人指着北门的城楼喊道。
老兵猛地停下,将木头往地上一放。“咚”的一声,震得北门的守军都跑了出来。他直起身子,想笑,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溅在雪地上,像一朵绽开的红梅。
卫鞅早已骑马赶到,正站在北门楼下等他。他示意侍从把钱箱抬过来,打开:“点清楚,五十金,一分不少。”
老兵看着那些黄澄澄的铜钱,手伸了几次,都没敢碰。他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钱,是当年从军时领的三个月军饷,加起来还不够这箱子里的一个零头。
“拿去吧。”卫鞅把箱子往前推了推,“这是你应得的。”
老兵颤抖着伸出手,抓起一把铜钱,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真实得让他想哭。他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卫鞅磕了三个响头,又朝着皇宫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然后抱着钱箱,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议论声。
“真给了!五十金啊!”
“左庶长没骗人!”
“我就说嘛,新法令不一样!”
卫鞅站在北门楼下,看着老兵远去的背影,又回头望向南门那棵老槐树。暮色渐浓,栎阳城里的灯火一盏盏亮了起来,像撒在黑夜里的星星。
他知道,这根木头,不仅仅是从南门挪到了北门。它挪走的,是积在秦人心里几十年的疑虑;它立起的,是新法的威信,是秦国的希望。
旁边的景监低声道:“左庶长,甘龙太傅那边……怕是又要发难了。”
卫鞅没回头,只是望着远处宫城的方向,那里,秦孝公的书房还亮着灯。他淡淡道:“让他们来。新法要行于秦国,总要敲碎些旧东西。”
夜风渐起,吹起他的衣袍。北门的城楼上,一面黑色的“秦”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为这场刚刚开始的变革,奏响序曲。
那天晚上,栎阳城里家家户户都在谈论这件事。五羊皮馆里,几个西戎商旅赌钱时,把赌注从羊皮换成了秦半两;城西的铁匠铺,老匠人连夜给儿子打了把新锄头,说明年要多开几亩荒地;连最偏僻的贫民窟里,那个瘸腿老兵的家门口,都挤满了想沾点喜气的邻里。
而卫鞅回到府邸时,案上的《垦草令》竹简已经堆得老高。他拿起笔,在最后一卷竹简上写下:“民信其法,则国必强。”烛光下,他的影子映在墙上,挺直如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