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桌上那张黑白照片,看着照片里那个眼神冷冽、满身煞气的自己,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他以为自己已经逃离了那个血腥的过去。
可到头来,他还是像一只被人攥在手心里的虫子,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别人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诚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抬起头,迎上林晚晴那双探究的、锐利的眼睛,声音嘶哑地否认。
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无力的挣扎。
“不知道?”林晚晴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
她站起身,走到陈诚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陈诚,你当我是傻子吗?”
“我父亲,曾经是省城警察厅的副厅长。三年前,就是他,亲手督办的‘清剿黑瞎子岭’专案。”
“雷六手下有几个头目,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我比你都清楚!”
“你手臂上那个黑鹰踩六字的印记,整个省城,独此一家!”
陈诚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彻底放弃了。
所有的狡辩,在这些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他颓然地,靠在了身后的墙上,闭上了眼睛。
像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等待着最后的处决。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许久,陈诚才缓缓地,睁开眼。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慌乱,也没有了恐惧。
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你想怎么样?”他问。
既然已经被揭穿,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大不了,就是一条命。
他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现在,能换老婆孩子平安,值了。
林晚晴看着他这副引颈就戮的样子,眼神里的锐利,却慢慢地,柔和了下来。
她重新坐回椅子上,把那张照片收了起来。
“我不想怎么样。”她的声音,也缓和了许多。
“如果我想抓你,在你进医院的第一天,我就已经报警了。你活不到现在。”
陈诚愣住了。
他不解地看着林晚晴。
“为什么?”
“因为晚秋。”林晚晴叹了口气,“她跟我说,她遇到的那个人,虽然看起来很狼狈,很吓人,但他的眼睛,是干净的。”
“她说,他吃馒头的时候,小口小口地吃,像个怕被人抢走食物的孩子。”
“还因为,你。”
林晚晴的目光,再次落到陈诚身上。
“我在这医院里,干了二十年,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也见过太多所谓的情深义重。可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
“为了老婆孩子,能把自己弄成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拖着一辆破车,跑二十里山路,撞开我们医院的大门。”
“你这样的人,不像是我档案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冷面阎王’。”
陈诚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父亲,因为当年清剿黑瞎子岭的案子,得罪了人,被排挤出了警察厅。后来,郁郁而终。”林晚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伤感。
“我和晚秋,也不得不离开省城,回到这个小县城里,过安生日子。”
“我们,都恨透了那些打打杀杀的江湖事。”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陈诚。
“我帮你,不是因为我同情你。是因为我妹妹欠你一个人情。也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就没了父亲。”
“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陈诚的心,又提了起来。
“忘了过去。”林晚晴一字一顿地说,“从今天起,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冷面阎王’陈诚。你,只是下河村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是郭晓莹的丈夫,是陈念安的爹。”
“你能做到吗?”
陈诚看着她,看着她那双严肃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睛。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能。”
这两个字,他说得无比郑重。
这本就是他,拼了命,都想得到的生活。
“好。”林晚晴站起身,“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你那场高烧,伤了肺,我给你拿了些药,记得按时吃。以后,别再那么拼命了。”
“你的命,现在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说完,她打开门,走了出去。
陈诚在办公室里,站了很久。
他走出医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郭晓莹抱着孩子,在医院门口,正焦急地等着他。
“怎么去了这么久?”
“没什么,跟医生多问了几句孩子的事。”陈诚笑着,从她怀里,接过了陈念安。
他没有钱再雇一辆骡车。
他用林晚晴给他的,剩下的那几块钱,在县城里,买了些最便宜的粗布和小米。
然后,他把那把跟随他多年、削铁如泥的匕首,当给了当铺,换了三块大洋。
那是他身上,最后一件,和过去有关的东西。
回家的路,依旧是那辆独轮车。
只是这一次,车上,多了一个小小的生命。
陈诚走得很慢,很稳。
夕阳,将他们一家三口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儿子,那张因为吃饱喝足而变得红润的小脸。
他想,林晚晴说得对。
他的命,不是他一个人的了。
他要活下去。
不为自己,也要为怀里这个小家伙,活下去。
他必须活下去。
回到那间破茅屋,看着屋里那豆昏黄的灯火,听着妻儿平稳的呼吸声,陈诚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可他知道,风暴,并未远去。
林晚晴的出现,像一个警钟,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的过去,并未被掩埋。
而他自己的身体,那阵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他的咳嗽,更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随时会落下的刀。
夜里,他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憋醒。
他捂着嘴,走到院子里,咳得几乎要把心都掏出来。
他摊开手,看着手心那抹熟悉的、触目惊心的暗红。
这一次,他的眼里,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绝望。
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的光。
他抬头,看了一眼后山那片,种着他全部希望的菜地。
然后,他低下头,轻轻地,对自己怀里那个看不见的儿子,说了一句。
“念安,别怕。”
“爹这条命,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