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书院并不算太大,但因为学生本就不多,里面花木森然,布置也更偏向府邸,因而也更显宁静舒适。
三年一场的书院春试,并不像科举考试那般需在号舍里熬几天几夜。考生只需拿着提前抽取的顺序号,等着书院山长依次问话即可。
前来参考的学生均是清隽少年,且大都是丰神俊朗,看上去便有一种儒雅蓬勃的朝气。
几名提前入内的少年见到姜瑾辰走过来,一起转过头。
“这不是姜伯爷家的公子吗?你的腿伤好些了?”一名身量高出众人半头的少年道。
“赵世子,若是你母亲愿意为你出十万两银子,莫说是区区腿伤,就是没了一条腿,装一条金腿也够了。”一名圆脑袋,小眼睛的少年道。
姜瑾辰恍若未闻小眼少年的讥讽,只是含笑朝着赵世子道:“好些了,多谢世子过问。”
圆脸小眼少年面子挂不住,又道:“你不是已经离开承安伯府了吗?怎么还能来参加青山书院春试?”
“这就不该是李公子过问的事了。”姜瑾辰依旧唇角含笑,一脸淡然的站到另一边桂花树下,安静的等着叫号。
小眼少年李享正是年初接替晏将军驻守眉州的李纯德李将军幼子,从小娇宠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无视。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不屑道:“商户之子,怕不是用钱买了个举荐?”
十四五岁的少年,俱是要面子的年纪,这话便说的有些过分了。
众人正准备听姜瑾辰如何回答,一道微凉低沉的男声突然响起,“姜公子是我举荐的,有谁若不服,尽管找我来说话。”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晏行阔步走了过来。
自小在军中长大,又是上过战场之人,他目光一扫,众人已感到了迫人的压力。
见无人开口,沉默了几息,他语气温和了些,“考试在即,不要议论与此无关之事。”
众人便纷纷点头应是。
姜瑾辰向他投来感谢的目光,晏行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刚才的一丝波澜即刻平息,即将考试的紧张随即又笼罩在少年们心头。
此时书院奎文阁内,正上首坐着一位玄缎常服老者。他指尖盘着两枚和田玉胆,低头看着拟定的题目。
青山书院山长陆清源垂手侍立一侧,神态恭敬。
“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不如以眉州主战还是主和为题,更有意思。”老者合上手中策论,垂眸含笑道。
陆清源颔首应下,待老者起身坐到一边,才轻咳一声,整理好衣冠,端端正正坐到主考桌前,宣布青山书院春试开考!
宣考的铜锣声一响,候考的学生们按顺序鱼贯而入。
姜瑾辰一踏入正厅,便注意到了主考官旁边的老者。那人玄缎常服上暗绣着流云纹,面貌雍容,虽然神态慈和,浑身上下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非寻常官员可比。
姜瑾辰默默收回视线。
这次的题目也很有意思,便是以眉州为题,论战与和的优劣。
虽然眉州之战无人不晓,也激起大夏子民对夷族的敌视,但有些义愤填膺的话私下说说可以,若要将自己的主张在堂上有理有据说出来,又怕有失偏颇。
这道不按常理出牌的题,初看简单,仔细琢磨起来,却并不容易回答。
陆清源按序号将学生两人分为一组,姜瑾辰与李享恰为一组。
前面几组学生俱是答得中规中矩,不痛不痒。轮到姜瑾辰和李享时,陆清源先问姜瑾辰道:“你先说说,战有何利?”
姜瑾辰垂眸思索片刻,朗声道:“眉州地势险要,乃大夏门户,若失此城,敌军可长驱直入。战,可保疆土完整,扬我朝国威。”
“纸上谈兵!”李享不屑道:“眉州连年征战,民不聊生,百姓最盼的是休养生息!和谈能止刀兵,省军费,才是良策!”
姜瑾辰朝着李享淡淡一笑,拱手行了一礼,又道:“和谈需以实力为后盾。如今夷族狼子野心,若一味求和,不过是示弱于人。若无战力,和谈不过是一纸空文。”
这番话让在场众人皆露出思索之色。
晏行不知何时来到考场,靠在廊柱上静静听着,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沉。
“眉州之战,晏老将军父子三人及三万将士以身殉国。若是夷族轻易便可攻破,晏家军不至于损失如此惨重。”一直坐在旁边的老者目光沉沉,“如今要战,如何战?”
因老者这番话,场内气氛有些凝重。
李享看向姜瑾辰的眼里藏着些微得意。
“战,定然是要战,但却不是此时而战。”少年丝毫不惧,声音清越,“此战当如淬剑——三年锻铁,十载藏锋。”
“今岁可在眉州大力屯田存粮,再以丝绸瓷器或者出高价换夷族战马,待夷族骑射废弛。同时招募流民凿渠引水,一则抵御眉州时常缺水之患,另外也建成了护城壕堑。”
“如此三五年,时机一到,便可一战。”
奎文阁内针落可闻,沉默几息,老者朗声笑道:“好个阳谋。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识,实在难得。”
“你姓甚名谁,又是谁家子弟?”
“学生姜瑾辰,原是承安伯姜衡之子。”少年举止从容,不卑不亢。
老者眼中诧异一闪而过,随即捻须笑了起来,“吾辈英雄出少年,不错不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他别有深意望了陆清源一眼,含笑起身离开。
陆清源起身原地恭送,等老者一直出了奎文阁,方才落座道:“下一组继续。”
姜瑾辰走出考场时,已是夕阳斜坠。
晏行慢步出来,递给他一个油纸包,淡淡道:“今日表现不错。”
姜瑾辰接过糕点,郑重行礼:“多谢将军所赠《平夷十策》”
“不用谢我,”晏行道:“你能将《平夷十策》化为己用,得到圣上赏识,靠的也是自己本事。”
撂下这句,晏行便淡然越过他往门口走去。
姜瑾辰怔了怔,却也并不特别惊讶。他早就看出那老者不简单,只是没有想到居然是文宣帝。
出得青山书院,薛明珠和姜梨已经等在外面。
看到他出来,两人一起笑着走上前来。
薛明珠也不问他考得怎样,笑着先将手里拿着的一竹筒浆饮递给他,“考了差不多一日,渴了吧?先喝口浆饮解解渴。”
待看到儿子就着竹筒喝了一气,这才又道:“我们也不用急着回去,不如就近找一家好点的酒楼吃上一顿,权当祝贺辰儿完成了人生中的一次大考。”
“阿娘就不问问我考得如何?”姜瑾辰笑着问。
“不问,”薛明珠回答的很坚决,“考都考了,如今好好吃顿饭最重要。”
姜梨笑着道:“瑾辰喜欢吃鱼,我们便去吃鱼怎么样?”
“好啊,”姜瑾辰附和道:“阿娘,我们便去清风门旁吃鱼,正好可以看看清风门的夜色。”
薛明珠一口答应,被儿子和女儿一左一右簇拥着上了马车,一起往清风门前来。
清风门位于平阳里城和外城的交界处,门外便是清波河。沿河两岸皆是店铺和酒楼,夜晚两岸灯火璀璨,倒映在碧波里,如同星辰坠落,如梦如幻。
薛明珠母女到了清风桥最有名的醉仙楼。
此时天色尚早,来的人还不算多。夷姑先去大堂掌柜处定了一个雅间,刚回头,便见两个戴着帷帽的女娘走了进来。
夷姑觉得两人有些眼熟,但一时没有认出来。
倒是两个女娘,看见夷姑微微一顿,便一起走了上来。
“夷姑,真的是你?”其中一个女娘一把将帷帽摘了下来,笑着道。
“韩姨娘?”夷姑亦是有些惊讶,“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与姐姐在府中闷了好几日,今日约着出来逛一逛,没想到居然这么巧遇到了你。”韩素素快人快语,伸着头四处看了看,“夫人呢,她也来了吗?”
“夫人带着姑娘和公子一起。”夷姑笑着道。
“那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去跟夫人问声好。”韩素素拉着柳如烟,“夷姑请前面带路。”
夷姑将她们带到马车前。
两人站在马车旁,隔着帘子跟薛明珠问好。
薛明珠见是她们两人,倒是有些意外。她笑着下了马车,“柳姨娘,韩姨娘,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们。”
韩素素见到薛明珠只觉十分亲切,“夫人若是不嫌弃,便让妾身再伺候夫人一顿饭吧!”
薛明珠笑着道:“我如今已经不再是承安伯府的夫人,两位姨娘也不用如此客气,若是你们不急着回府,倒是可以与我们一起吃顿饭。”
柳如烟轻声道:“就不知道方不方便?”
“今日只是自家一顿便饭,不存在什么方便不方便。”薛明珠笑着道。
醉仙楼的雅间临窗而设,推开雕花木窗便能望见清波河上的画舫穿梭。
薛明珠让夷姑添了两副碗筷,韩素素和柳如烟却怎么都不肯入座。
薛明珠见她两人谨小慎微,也不多说,只让店小二重新在下首摆了一桌,让两人坐下。
“夫人离开府中这些时日,府里可真是冷清多了。”韩素素真心实意的感慨,“林娘子初进府里那几日,还时不时摆出主母的样子,但自从老爷被降了爵,迁怒了她,她便沉默了许多。”
薛明珠舀了一勺银鱼羹递给姜梨,闻言只淡淡一笑:“这也是她应得的。”
柳如烟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轻声道:“自从林娘子入了府,老爷一次也没有去过她房里,我冷眼看着,他似有悔意。”
薛明珠脸上没有半分波澜,只是好笑道:“这倒是奇怪了,以往日日都想往翠邑巷去,如今离得近了,怎么反倒又疏远了?”
见两个姨娘不动筷子,薛明珠指着桌上道:“你们也别光是说话,这里的菜式不错,你们也难得出来,多吃一些。”
两位姨娘默默吃着菜。
沉默一阵,韩素素道:“夫人,林娘子那样一个人,怎么能跟您比,老爷真是失策。“
薛明珠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可比的,各花入各眼,我觉得如今也挺好。倒是你们,没人为难你们吧?”
“如今府中没有人管,又有夫人赠送的银子傍身,倒也还好。”韩素素道:“前几日姐姐身子不舒服,请大夫来看了,说是已经有了身孕。”
柳如烟红着脸啐了一口,“就你多嘴多舌。”
“别人不能说,难道连夫人也要瞒着?”韩素素认真道。
“我也不是想要瞒着夫人,只是这点子事也犯不着拿到夫人面前说。”柳如烟脸色绯红,现出一丝窘态。
薛明珠淡笑道:“那我倒要恭喜柳姨娘了,不管如何,能够得子女傍身,都是幸事。”
一直坐在旁边吃饭没有开口的姜梨突然道:“若是如此,柳姨娘倒是要注意着些。”
柳如烟一听,刚才还泛着红晕的脸唰的一下便白了。
她不自觉抚上自己小腹,神情凝重起来,“多谢姑娘提醒,妾身明白了。”
柳如烟和韩素素毕竟只是姨娘身份,看到天色不早,两人便起身告辞回府。
薛明珠这才放下筷子,含笑望着自己的一双儿女。
“说说看,你们都想到了什么?”
姜瑾辰笑着看了姜梨一眼,先开口道:“我既然跟着阿娘出了承安伯府,断然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薛明珠笑着点了点头,“皎皎呢?”
“我是女儿家,在父亲心里没有那么金贵,他自然也不会来请我回去。”姜梨笑笑,“但瑾辰就不一样了。如今姜瑾轩前程尽毁,父亲的希望便会寄托在瑾辰身上,说不定他会回头让瑾辰回府。”
“我不去。”姜瑾辰毫不犹豫。
“这时候柳姨娘怀孕对我们来说或许就是好事,若是她能一举得男,父亲便会减少对瑾辰的关注,至少不会前来纠缠。”姜梨笑笑:“但柳姨娘能不能顺利诞下孩儿,还是个未知数。”
“以林氏的心性,必然不允许有人与姜瑾轩争爵位,所以柳姨娘肚里的若是男孩,便是姜瑾轩袭爵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姜梨眸光清亮,“林氏极有可能不会冒险让柳姨娘生下这个孩子。”
薛明珠点了点头,“皎皎说的没错。只是承安伯府如今已经与我母子无关,你既然已经提醒了柳姨娘,我们该做的便已经做到。”
“若是你父亲日后当真敢来纠缠辰儿,我第一个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