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慌不迭起身,退了出去。
春月溶溶,看在红杏眼里却只剩凄凉。
当值的几个仆妇不知去了哪里,院子里空无一人。红杏坐在台阶上,将头埋在膝间低声啜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娘子变得越来越狠戾。她隔着袖子抚上自己手臂,被簪子刺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她现在只要一接近林娘子便觉得心慌害怕。偏偏自己孤苦无依,连个诉苦的亲人都没有。
这样一想,心里越发凄惶,眼泪更是收也收不住。以至于有人走到她跟前都没有察觉。
“我娘又为难你了?”
黑暗中,男子的声音温柔醇厚,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关切。
红杏如火烫了一般站起身,慌乱的擦去泪水:“公子是来给娘子请安吗?我这就去通传。”
一双微凉的手抓住她的手腕。
“不用,“姜瑾轩淡淡道:“她现在正在气头上,我这会进去也无济于事,等明日再过来也是一样。”
红杏嘶了一声,红着脸抽出手。
朦胧的月光下,女子垂着头,含羞带怯,看得姜瑾轩心里微微一动。
他鬼使神差伸出手,抚上女子细腻光洁的脸庞,“跟着我,日后便不用受这样的委屈。”
红杏如同雷电加身,直接呆住。
“等我成亲后,我给你一个姨娘身份。”男子一脸深情,声音透着蛊惑。
红杏心乱如麻,“公子莫要开玩笑,我只是个粗使丫头,娘子不会同意的......”
“娶妻父母做主,但我纳妾难道不能由我心意?”姜瑾轩托起她下巴,迫使她抬头,“红杏,你难道甘心当一辈子粗使丫头?”
红杏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若是有更好的去处,谁又愿意当一辈子粗使丫头。
她想起住在东跨院的柳姨娘,任由姜瑾轩拉着,一路去了梧桐苑。
夜雨滂沱,清晨的时候,院子里花瓣落了一地。
姜梨站在门前廊庑下,含笑望着两个丫鬟打扫院子里被风雨吹落的花瓣和树叶,心思却飘得很远。
今日王大人便要上奏折弹劾父亲,也不知一向明哲保身的父亲收到这份大礼,是不是还会对林氏母子一心如故?
......
......
文宣帝近日精神不济,昨日大雨更搅得他彻夜难眠。
主战主和之争已三月未决,听得他头痛欲裂。如今只要一提到眉州,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是,夷族确实可恨,按理说千刀万剐不为过,但如今晏北道父子三人和三万将士已经殉国,试问这满朝文武,谁还能带兵攻打夷族?
至于霉粮案就更不用说了,主犯严文远早已获罪问斩,难道还能将他从地底下拉起来再斩不成?
就在他以手支颐,昏昏欲睡之时,这些平日麻雀一般喳喳乱叫的臣子,突然都噤了声。
大殿内诡异的安静。文宣帝掀了掀眼皮,缓缓道:“众爱卿,究竟是战还是和啊——”
金銮殿上鸦雀无声。
站在旁边的李公公低着头悄悄用手指了指下颌。
文宣帝用手在下巴上一摸,心里咯噔一声。
自己刚才只是打了个盹,莫非又睡着了?
他匆匆拭去嘴角涎水。都怪昨日那场大雨,吵的人一夜没睡,要不然也不可能在大殿上睡着了。
他有些尴尬的咳嗽一声:“朕近来精神有些不济,若是没有什么事,今日便议到此处?”
“圣上!”
文宣帝话音刚落,王复突然跨出班列。
这王御史就会找事,莫非刚才因为自己上朝时睡着了,又来参一本。
他捻着胡须,略有些心虚道:“爱卿还有何事?”
“启禀圣上,臣要弹劾礼部员外郎姜衡,纵容外室子残害嫡子,有违人伦纲常!”王复朗声道。
还好还好,不是要针对自己。
他刚松了口气,立刻回过神来。什么,居然敢纵容外室子残害嫡子?
文宣帝顷刻来了精神,他坐直身子盯着王复:“爱卿细细道来。”
王复将姜衡与林氏苟合并诞下姜瑾轩,姜瑾轩为了能以姜家嫡子身份参加青山书院春试,暗中使诈害嫡子姜瑾辰坠马,致其险些丧命的经过讲了一遍。
“如今姜衡嫡妻薛氏薛明珠誓不与林氏共事一夫,与姜衡和离并带走了一子一女。”王复将奏折递上:“此等作为,又置人伦纲常于何处?”
“居然会有此事?”文宣帝接过奏折,一目十行看完,狠狠将奏折摔在地上。
先帝宠幸曹贵妃,后来竟然差点废后。文宣帝太子之位亦是摇摇欲坠,幸好一众大臣力保,才险险坐上帝位。
深受其害的文宣帝最痛恨宠妾灭妻之行,更何况外室子还陷害嫡子,更是犯了他的忌讳。
“各位爱卿可知此事?”文宣帝手肘支膝,身子往前倾了倾,望着殿内一干大臣。
“前段时间,老臣听说姜衡嫡妻薛氏花十万两白银为子求医,姜衡嫡子坠马情况属实。”有大臣道。
“是啊,臣也听说了此事。”众人纷纷附和。
“岂有此理!”
文宣帝起身,负手来回走了几步,才站定道:“堂堂礼部官员,居然无视人伦纲常。传我旨意,由都察院查明此事,若果真如此,姜衡罚俸一年,姜衡外室子姜瑾轩,终身不得参加青山书院春试和科举!”
文宣帝扫视群臣,目光锐利,“朕登基以来,最恨不忠不孝之人!再有敢挑战人伦纲常者,重罚!”
众人心中俱是一凛,那些有此苗头的人亦是后怕,心里只道回去后一定要整肃内宅,以绝后患。
......
......
姜衡早上起来便觉得左眼皮跳的厉害。
柳如烟温声开解道:“或许是春燥有些上火的缘故。老爷若是下值得早,便早些回来,我让人炖点清润的汤水给你去去火。”
左眼皮跳可不是什么好预兆,姜衡心里有些发慌,时时提醒自己要注意着些。
好不容易等到就快下值,他吁了口气,将笔搁在笔架上,刚要起身,便见上峰孙郎中面色古怪的走了过来。
“姜员外,”孙郎中坐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你可听说,今日在朝堂上,御史台的王复参了你一本?”
姜衡一惊:“王大人因何事弹劾我?“
孙郎中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须,呵呵干笑两声,“自然是姜员外的家事。”
姜衡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他的家事如何被王复知道了?
“姜员外的家世可是闹得沸沸扬扬,这平阳城内谁人不知?”孙郎中一脸探究:“姜小公子坠马当真与大公子有关?”
姜衡一双眼睛瞪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姜衡面色不善,孙郎中起身,打着哈哈边走边道:“我也是听别人这样说,好奇问一问。”
“时辰不早了,姜员外也赶紧回去吧!”
姜衡心里惶恐不安,哪里还有心思回去。他一会厌恨薛明珠害得她如此,一会又后悔让林依芸母子进府,但具体要怎样做,却又一点头绪也没有。
“老爷,都察院的人来了。”松烟的通报声惊得他浑身一颤。
他抬眼望去,便见两名差役已站在门口。
“姜员外,请吧。”差役伸手示意,语气虽恭谨,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姜衡起身时碰倒了笔筒,狼毫笔散落一地,他弯腰去捡,却又差点将官帽碰落在地。
等他扶正了官帽,跟着差役出来,孙郎中及其他早该下值的同僚却站在回廊上,纷纷投来怜悯、嘲讽、幸灾乐祸的目光,更多的是避之不及的疏离。
他有些狼狈的从他们身边走过,心里却又恨又怕,只不知圣上究竟会怎样处罚自己。
等到了都察院,主审官王复倒是一副温和的模样。
“姜伯爷,圣上命我等彻查你宠妾灭妻,任由外室子残害嫡子的事。”王复端坐案前,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事情本官已调查清楚,今日唤你过来,只是让你签字画个押。”
姜衡喉咙发紧,“王大人明鉴,下官并没有宠妾灭妻。怪只怪下官教子无方,但确实不知犬子竟做出这等糊涂事……”
“糊涂事?”王复停下摇着的折扇,“莫非姜伯爷想说你不知你外室子姜瑾轩害嫡子姜瑾辰坠马?”
姜衡嗓音干涩道:“下官确实不知。”
王复摇了摇折扇,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若是你当真不知道,为何同意薛氏带走自己嫡子嫡女?”
姜衡额上冷汗涔涔,“是我那嫡子嫡女自小与薛氏感情深厚,她们愿意跟着母亲。”
“姜伯爷把我当做傻子了?”王复笑容不达眼底,将一沓供状推到姜衡面前,“你现在认了圣上最多申斥几句,若是不认,一旦再查出别的什么来,姜伯爷若再想全身而退......难喽!”
血色瞬间从姜衡脸上退去,他只觉耳边嗡鸣作响,王复的声音像是从极远处飘来。
“下官……认罪。”他声音空洞得连自己都有些陌生。
王复抬了抬下巴,差役立刻将笔墨递了过去。
姜衡接过笔,颤抖着手签下自己的名字。
走出都察院时,一直等在外面的松烟焦急的迎了上来,“老爷......”
姜衡摆了摆手,示意他什么也不要问。
他此时只觉得身心俱疲,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消息传到薛家时,已经是翌日。
姜梨刚吃过早饭,夏缃便笑着过来请道,“姑娘,王夫人过来了,正与夫人在花厅里,让你也过去说说话。”
姜梨才到花厅门口,便听见王夫人爽朗的声音:“姜伯爷这会只怕悔得肠子都青了,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自己造的孽只有自己干受着。”
姜梨抿唇笑笑,提起裙子进了花厅。
王夫人转过头来,看到姜梨,脸上先就露出了笑容:“大姑娘快过来坐。”
姜梨落落大方走过来挨着王夫人坐下,“昨日我便梦见门前的花全开了,心想今日是不是有贵人登门,没想到果然夫人便上门了。”
“你看看,你看看,”王夫人指着姜梨对薛明珠笑着道:“这姑娘这张巧嘴,真是会说话。”
“只是我一个老婆子,哪里当得起花啊朵啊的,你看着我屋子里那么多花,也不过是我闲来无事,用来打发时间而已。”
王夫人自打第一眼见到姜梨便打心眼里喜欢,若不是丰儿死的早,说不定两家还可结个秦晋之好。真是可惜了!
薛明珠笑着道:“夫人若是不嫌弃,我那里还有棵垂丝海棠正要开花了,等会我让人送到府上。”
时人爱花,世家贵族更是将养花作为风雅之事。垂丝海棠因其枝条低垂、花色柔媚,加之有“游子思乡”“美人春愁”的意态,备受闺阁女儿和风雅之士喜爱。
而培育垂丝海棠不仅要找极好的西府海棠做母本,还要有擅长接花芽的匠人精心侍弄,故而一株开得好的垂丝海棠,不仅价格高的离谱,而且往往有市无价,极其难得。
王夫人一听薛明珠要送她垂丝海棠,连忙摆手:“那样娇嫩柔媚的花儿,本就该是姜姑娘这样年纪的女儿家赏的,我一个老婆子要那样的花,没的白白糟蹋了。”
“赏花便赏花,哪里有那么多讲究。”薛明珠笑着道:“王夫人是个爱花之人,花跟了你,那也是花儿的福气。”
王夫人便笑了起来:“再美的花一个人赏又有什么意思,若是你们不觉得我聒噪,等花开了我过来与你们一起热闹热闹。”
见她如此说,薛明珠便笑着道:“既然如此,等花开了我一定备上好酒好菜,请夫人过来。”
王夫人这才喝了口茶,切入正题:“当今圣上最重伦理纲常,像姜大人这样的做法,定然不会轻饶,说不定天子一怒,连林氏母子也一并罚了,岂不是出了口恶气。”
她这样一说,薛明珠反而有些过意不去了:“我们母子何德何能,能够得到大人和夫人如此照拂。这样固然是好,只是让王大人因此又得罪人,实在让我心里不安。”
“将天下不公奏与圣听本就是我家老爷的职责,说什么安不安的。”王夫人叹了口气,“你们母子被人害成这样,还不允许人说句公道话,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和蔼的看了姜梨一眼,笑着道:“你们放心,我和我家老爷只剩两把老骨头,还怕什么得罪人?反倒是你们母子,千万要好好活出个模样来,也让那不长眼的好好看看,究竟是谁离不得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