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抬眼。
晏行却已起身负手走出凉亭,他身影瘦削挺拔,在满目葱翠的绿意中竟有些孤峭之意。
姜梨起身福了福:“将军大恩,我定铭记于心。若是需要,我第一时间告知将军。”
晏行脚步未停,只抬手挥了挥,倒像是嫌她太过客套。
待他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锦儿才从远处走了过来。她手里捧着个檀木匣子:“姑娘,这是何掌柜交给婢子的,说是晏将军让转交给小公子。”
匣中是叠得齐整的《平夷十册》抄本,姜梨唇角含笑,“你好好收着,等回去交给瑾辰。”
锦儿清脆答应一声,将匣子紧紧捧在怀中。
走出平安车行时,正见街角有个卖糖画的摊子。糖稀在铜勺里熬得金黄,画糖画的老汉见她驻足,笑眯眯道:“姑娘,想要个什么?”
“就画只凤凰吧。”姜梨摸出铜钱放在木盘里。
老汉手腕翻转,顷刻,一只琥珀色的糖凤凰便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小时候,瑾辰每次看到糖画都挪不动步,父亲却嫌市井玩意上不得台面,如今终于没人管了。
糖画刚拿到手,便见双瑞气喘吁吁跑来:“姑娘,王夫人身边的婆子来了。”
恐怕是王大人那边有消息了。
姜梨将糖画递给锦儿,抬眸时眼底已蓄满笑意:“走,回去看看。”
王家的婆子坐在花厅里,正和薛明珠说着话,见姜梨进来忙不迭起身。
薛明珠赶紧笑着招呼她坐下,“妈妈不用这么客气,皎皎是晚辈,该是她给你见礼才是。”
婆子嘴里说着不敢,这才又笑着落座。
薛明珠拉着姜梨在身边坐下,笑着道:“王夫人捎话过来,说是王大人昨夜写了弹劾你父亲的折子,今日早朝便准备递上去!”
姜梨笑着道:“如此,王大人肯举荐瑾辰了?”
婆子道:“夫人说,老爷虽没明说,但今早让人将青山书院的春试章程放在了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姑娘是聪明人,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姜梨心情更好。
王复这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既全了自己耿介的名声,又遂了夫人的心意,实在一举两得。
“替我谢过夫人。”薛明珠笑着看了夏缃一眼。
夏缃会意,笑着上前将一个荷包递到婆子手中,“妈妈辛苦了,等回去买盏茶喝。”
“使不得,使不得。”婆子连忙推辞。
“妈妈辛苦一趟,赶快收下。”薛明珠笑着道:“劳烦转告夫人,辰儿定会全力以赴,不辜负大人和夫人心意。”
婆子走后,姜梨笑着望向母亲:“阿娘,你知道今日我去平安车行,见到了谁?“
少女扬着眉,神采飞扬。
薛明珠连带着也笑了起来,“见到了谁?”
“晏行。”姜梨笑着道:“他是平安车行的东家。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主动提出愿意举荐瑾辰参加青山书院春试。”
薛明珠讶然:“竟有此事?”
“我想着若是王大人这边不成,便去求他举荐瑾辰。”姜梨调皮的眨眨眼,“没想到,王大人这么快便答应了。”
听松居院子里,姜瑾辰正在葡萄架下翻着《平夷十策》。
少年的衣摆被风吹起,像只急于展翅的雏鸟。
姜瑾辰指尖轻轻摩挲着抄本边缘,唇角慢慢扬起。
夫将者,国之干也,军之胆也。
固将者,不可以不义,不义则不严,不严则不威,不威则卒弗死……
将者,不可以不仁……将者,不可以无德……将者,不可以不信……将者,不可以不智......
姜瑾辰一口气读下去,竟然如痴如醉,心潮激荡起来。
此时的承安伯府荷香居,因为换了主人,开始重新布置。
林依芸沿着院子里的青石小路走了一圈,这才进入室内。
窗上新换了金丝绣海棠纹样窗纱,在满院子绿色的映衬下,显得活泼俏丽。
这才是主母住处应该有的样子。林依芸满意的打量了一下四周。
薛明珠那些东西华丽是华丽,但太沉闷了些,没得白白糟蹋了银钱。
不过商户人家女子的眼光也只能如此。
她缓缓落座,心里五味杂陈。
这其中有当年被迫离开承安伯府的屈辱和不甘,也有今日带着孩子重回伯府的得意和满足。
虽然姜衡没有明说,但让她住在荷香居,其中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要知道,荷香居可是内宅主院,一直是伯府主母居住。
三媒六聘又怎样?十里红妆又如何?薛明珠还不是带着两个孩子灰溜溜的滚出了伯府。
她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连呼吸都舒畅了些。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她挺直脊背,一一指过屋内的帷幔:“通通拆下来换成霞影纱,老爷不喜欢沉闷的颜色。”
红杏提点着屋里站着的两个婆子:“娘子说的话可是记清楚了,不要到时候又说没有听仔细,或者忘记了。”
两个婆子嘴里答应着,心里却生出几分不屑。
还没有正头夫人的名分呢,主母架子便端上了。若是真当了伯府主母,不知要张狂成什么样子。
薛夫人用的窗纱和帷幕都是好的,价格也不低,想要全部换掉,也得有这个实力才行。
林依芸不知道婆子腹诽,又指出几样需要换掉的物件,才畅快的起身一路走了出来。
“哦,对了,”她站在院门前,优雅的转过身,指着院门上头,“这块门匾也一起换了吧,就换成柳体的翠邑苑好了。”
两个婆子相互对视了一眼,踟蹰道:“这门匾是老伯爷亲自题的字,换了怕不太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提起老伯爷,林依芸眸色冷了冷:“这院子的主人如今是我,难道换个门匾都不能做主?”
两个婆子不敢作声
红杏呵斥道:“让你们换你们换就是了,哪里这么多话?难道承安伯府就是这样的规矩?”
两个婆子顿时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按理说换这些也不是什么事,只不知换这些物件的银钱又要去哪里支取?”
林依芸一愣,不解道:“什么意思,难道账房连这点银子都拿不出来?”
“以往夫人每月......哦不,以往薛娘子每月都会提前将当月要用的银子兑付给账房。现在薛娘子走了,账房没钱,各处要用的银子,便没有了支取处。”
“昨日厨房连采买的银子也没有支取到呢!”
两个婆子一人一句,让林依芸脸色有些难看。难怪这几日桌上的菜式越来越少,今日早上更是只是几个馒头,一碗白粥再带点咸菜。
还及不上她们在翠邑巷过的日子。
“既然如此,伯府各处是怎么过的?”林依芸又问。
“柳姨娘和韩姨娘需要什么,都是自己掏银子让下人去买。其他各处也是尽量节省着。”
“偌大一个伯府,难道连日常生活的银钱都没有?”林依芸提高声音。
两个婆子低着头,亦是汗颜。
以往的日子自然是好的,她们也没想到薛夫人一走,府里居然是这样的状况。要知道,这样下去,她们的月银恐怕都无法兑现。
面前这位一看就不知道行情,偏生还要换这换那,也不知道节俭着些。
林依芸已经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淡定,她极其不悦道:“那老爷的俸禄呢?总不至于也让薛氏带走了吧!”
“老爷的俸禄从来都不交公,府里以前的开支都是薛娘子在安排。”再问下去,两个婆子都快哭了。
她们也不想在林氏面前频频提薛夫人惹她不高兴,可奈何这府里就是这么个情况,她们也是迫不得已啊!
林依芸狠狠剜了两人一眼,忍着心疼沉声道:“红杏,你去我账上取些银子过来,将我刚才说好要换的都换了。”
在下人面前露怯,她还丢不起这个脸。
红杏答应一声,心里却有些打鼓。
林娘子前几日才给公子结了酒楼的债,又给了老爷几百两,账上的钱本就剩下不多。霞影纱一匹少说也要几十两,存下的那点银子也不知还够不够。
红杏飞快的算着账,林依芸冰凉的指尖却掐得掌心隐隐作痛,原本还想去梧桐苑看看的心思也消停了。
若不是亲耳听到,打死她都不相信,有着百年基业的承安伯府,居然要靠着薛明珠的嫁妆度日,想想都觉得荒谬。
但比这更荒谬的是,自己入府十多日,姜衡日日住在东跨院,这边竟然一次都没有来过。
林依芸有苦难言,今日大张旗鼓换这些物件,其实也是为了讨姜衡高兴。
早知道要自己出银子,不换也就算了。
好在她的生辰就快到了,每年姜衡都会提前准备生辰礼,再陪自己和孩子吃顿饭。如今她就盼姜衡能够好好给她过个生辰,也好让那些不长眼的奴才看看,这府里究竟谁才是得宠的。
想到这里,她心里火气平息了些。
遣退了婆子,林依芸突然道:“红杏,你将镜子拿来。”
红杏去妆台上将镜子取来递到林依芸手里。
这是一把六菱铜镜,镜子边缘雕刻着精美的卷草纹,精致又小巧。这把镜子还是姜衡送的,听说是从波斯国带回来的,平阳也不多见。
林依芸拿着镜子,突然怔了怔。
镜中女子依旧是巴掌大的一张精致小脸,只是不知为何,脸上布满了疲惫与憔悴,不仅没有了往日的白皙光洁,眼角的鱼尾纹还如蛛丝般爬散到鬓角,突兀刺眼。
她沉默了一阵,突然将镜子狠狠摔在妆台上。
红杏低着头站在她身后大气也不敢出,只听得妆奁被掀翻的声响,珠钗滚落满地。
猝不及防,一支银簪刺过来扎进她手臂,红杏喉间痛呼一声,但立即咬紧了嘴皮,捂着流血的手臂疼得眼眶发红。
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林依芸的压抑和怒火,作为女儿的姜瑶却丝毫不能感知。
“阿姐当真是金玉堆出来的人。”姜瑶踮着脚尖走在光洁的青石地面上,亮晶晶的眼里满是欣喜。
“连地板都如此透亮,若非亲眼所见,我还真想不出来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的所在。”
碧桃殷勤地捧起件杏红妆花褙子:“姑娘试试这件?听说这料子也是今年平阳贵女们最喜欢的。”
姜瑶展开双臂,任由丫鬟替她更衣。金线牡丹在春光里舒展枝叶,衬得她红润的脸色越发娇艳。
这些都是姜衡前些日子让王德送到翠邑苑的料子,知道要进府,林依芸特意送去让绣娘做了衣衫,今日上午刚送了过来。
“姑娘真好看。”碧桃一脸羡慕,夸赞道。
镜中女子抿唇一笑,“我记得舅母似乎好些时日都没有来了,也不知是不是病了?”
林祎的母亲林方氏一直身体不好,此时她整个人恹恹无力躺在床上,却不是病的,而是气的。
自从林祎跟她说姜梨要退婚的事后,她便一连两日没有睡好。
到了今日更是觉得浑身不得劲,肋骨处也是闷闷发疼。
丈夫死的早,她这么多年苦苦支撑,希望全部放在林祎身上。等到林祎长大,她便一门心思想要为他谋得一份好亲事。
俗话说抬头嫁女低头娶妻,但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境来说,能够抬头娶妻未尝不是一种捷径。
以至于林依芸跟她提起承安伯府姜梨时,她一听便同意了。
为了这门亲事,她和祎儿可是没有少费心思。
自从定了这门亲事,她觉得日子有了盼头,连眼角眉梢的皱纹都舒展了不少。
以至于得知薛氏和离带走两个孩子后,她不仅没有嫌弃姜梨失去了承安伯府嫡女的身份,反而对这门亲事越发看重。
没有了承安伯府的门第压制,又可以得到薛家的财力支持,还能落得一个好名声,日后姜梨定然万般感激林家的不弃之恩,到林家后也更好拿捏一些。
更何况,祎儿才华出众,日后得个一官半职并不是难事,有钱又有权,林家到了祎儿这一代,是可以重振门庭的。
她这才让祎儿即刻登门表明态度。
但万万没有想到,姜梨居然要退亲。
这无异于一盆凉水浇灭了她所有幻想,让她恼怒万分却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出口。
“嗝——”
林方氏长长打了个嗝,才觉得心里饱胀消了些。
她猛地翻身坐起来,随手扯下额头上贴着的膏药。
不行,这门亲事因小姑子而起,又是因她闹得要退婚。
如今小姑子一家倒是如愿进了承安伯府,独独祎儿的婚事却泡了汤,她倒要看看,小姑子是个什么说法?
林方氏想到这里,一刻也不耽搁。
她换了身干净衣衫,将头发简单挽了个髻,又用油纸包了一包炸果子,急匆匆往承安伯府去找林依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