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一怔,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
“其实我那儿子,欠的赌债只有两百多两,若是姑娘能够借一点帮他还了债,日后他改过自新,老身定然感激不尽。”老妇人仍想努力一下。
毕竟这姑娘一看就不差银钱,上次她可是一抬手便给了晚娘十两银子。
“这样说来,我就更不能帮了。”
“但凡赌徒,很少有收手的时候,再说我与他无亲无故,就没有帮他还赌债的道理。”姜梨不软不硬道:“我今日是看周娘子的,既然周娘子好好的,我便先回去了。”
姜梨话音刚落。
老妇人心里一转,便脱口道:“姑娘,我那孙女也病了呢!这几日晚娘急的吃不下也睡不着,哪里还有心思去送什么菜。”
“她将女儿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我担心若是我孙女有个什么好歹,晚娘也快要活不下去了。你救救我孙女,便也算是救了晚娘。”
这姑娘不是关心晚娘吗?那就让她看在晚娘的份上,帮周家一把好了。
老妇一双眼睛盯在少女脸上。果然,她话音一落,姜梨脸上的神情便现出关切,“周娘子,可真是如此?”
“星娘高热不退,夜里总说胡话,……”周娘子声音轻的如同低语。
按理说说起女儿的病情,身为母亲的她应该伤心着急才是。但此时她身上并没有多少悲伤的情绪,相反,还平静的让人莫名觉得反常。
姜梨心里动了动。前世,她的女儿至少要在两年后病才会严重。这大半个月以来,自己一直有送些补品给她养着,难道孩子的病都没有稳住?
还是因为自己的介入,许多事情发生了改变,这一世和前世已经不同,她的女儿病重时间也是提前了?
姜梨沉默望着面前憔悴的妇人,有些明白周娘子身上的反常是什么了。
前几次见面时,周娘子虽然也是这样憔悴的模样,但她浑身上下却有一种使不完的劲,这是人身上散发出的勃勃生气。
但现在,她目光空洞,一脸平静,那是心如死灰才有的麻木和绝望。
老妇说的没错,和前世一样,若周娘子女儿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周娘子便也活不下去了。
姜梨唏嘘,温声对周娘子道:“可以让我去看看你女儿吗?”
周娘子点点头,转身打开了门。
锦儿已经先一步跨了进去。
屋里光线很暗,摆设也极其简陋陈旧,在左边靠墙的位置,放着一张木床,周娘子径直走到床边。
一股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里面夹带着久病卧床之人身上浑浊的气息。
床上躺着个五六岁的女童,她脸色苍白,呼吸浅而轻微,一看便病得不轻。
“孩子以前有什么病,这次昏迷有多少时辰了?”姜梨问道。
“以前便有心疾,前几日说是不舒服,我便将她的药一副分成两副熬了给她服用。昨日夜里突然就叫不醒了。”
周娘子红肿着眼,弯下腰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脸,放柔声音唤道:“星娘,星娘你醒醒,姜大姑娘来看你了。”
床上的女孩除了清浅的呼吸,毫无动静。
姜梨看了眼床前矮桌上放着形同清水的药,“你这药早就该换了,如何治得了病?”
周娘子哽咽道:“家里仅有的一点银钱都被周二收罗得干干净净,哪还有银子抓药?总之这日子是没法过了,星娘摊上这样的父母,只能怨命,这就是她的命!”
她的语气终于有了点起伏。
姜梨转身看着她,语气诚恳道:“我倒是认识一名大夫,医术非常不错,娘子若是信得过我,便带着孩子跟我进城,让他帮着看看。”
“不行。”老妇人不知何时抖抖索索摸了进来。她背对门扶着墙站着,逆光看不清脸上的情绪,但语气却十分坚决。
“星娘病成这样,哪里经得起颠簸,若是姑娘当真好心,便借我们一点银钱,我们去请镇上的大夫来给星娘看看。”
“若是姑娘不愿意,老妇也厌不得姑娘,还请姑娘回去,这屋里腌臜,恐怕熏着姑娘。”
锦儿带着气瞪了老妇人一眼,刚要开口,便被姜梨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你信我,现在带着孩子与我一起去找大夫,星娘还有救。”姜梨毫不理会老妇人,温声劝着周娘子。
老妇人被姜梨无视,气得要命。
不好呵斥姜梨,她便大声朝周娘子道:“晚娘,星娘是我一手带大的,我疼她不比你少,难道我会害她吗?”
周娘子有些犹豫,“婆母,姜姑娘说有好大夫,万一能治好星娘的病......”
“你是没长脑子吗?”老妇人怒了:“星娘自小身子弱,大夫说她活不过五岁,你是她娘你不清楚?”
“如今她病成这样,你还要将她往外面送,若是在半道上没了,你是想让我可怜的星娘死后连家都回不了吗?”
老妇人看着虚弱,声音却十分洪亮。
她呼天抢地放声大哭,嘴里不停喊着“我苦命的孙女啊,你命怎么那么苦哦!你是要痛死祖母吗?”等话语。
周家村的习俗,将死之人是不出门的,若是出了门死在半路,便不能再送回家,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周娘子面上闪过一丝挣扎。
姜梨生怕她被老妇影响,便道:“你的女儿还有救,选择救或者不救她,在于你。”
周娘子仔细想了想道:“我带着星娘跟你走!”
姜梨松了口气,吩咐道:“落英,你帮着周娘子将孩子抱上车。”
落英应声而出,伸出双臂就要去抱床上的孩子。
嚎啕大哭的老妇急了,她收了哭声,指着周娘子厉声道:“晚娘,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你若今日带着星娘离开,我便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她头发蓬乱,那双本就浑浊的眼里带着狠戾和决绝。
周娘子眼里含着泪,噗通一声便跪在老妇面前,“婆母,求你让星娘试试,说不定星娘就此好了呢?”
“你连我的话都不相信,却宁愿相信一个外人。”老妇人哆哆嗦嗦指着周娘子:“我问你,是要星娘一个人死,还是让我陪着她一起去?”
周娘子伏在地上,痛楚的叫了声:“婆母,星娘没死!”
姜梨冷哼一声,“这可是你亲孙女,你口口咒她,这便是你心里的疼她吗?”
“我是星娘的祖母。”老妇人悲怆道:“我从小将她带大,只要她想吃的,想玩的,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要省出来给她,我比任何人都想她好好活着。”
“但她却偏偏不争气,身体如此羸弱。饶是我将她捧在手心上,又有何用?人能争得过天吗?”
“晚娘,我如今只想星娘呆在家里安安静静离开,等我百年之后,我还能找到星娘,还能到地下护着她。若是你将她带了出去,日后我到哪里去找我的孙女?”
周娘子听得直掉眼泪。
稍顷,她从地上站了起来,上前将孩子从落英手中接了过去,“姜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星娘没有这样的福气,这一劫能不能过,便只能看她的命了。”
一直站在屋内早想大骂的锦儿终于憋不住了,她大声道:“这哪里是命?周娘子,若是星娘真有个什么好歹,这也是你害的。你是她阿娘,却放弃了她可以活命的机会,若是星娘知晓,一定会怨你。”
“我婆母说的没错,星娘这次病得太厉害,能治好的希望渺茫。若是她当真过不了这一坎,到哪里我都陪着她就是。”
她背对着众人,将孩子轻轻放在床上,对外界一副充耳不闻之态。
锦儿见她如此,气得跺脚,“你这老婆子好生没有道理,明明你孙女还有救,你却硬要让她在这里等死。难道你就这么巴不得她死?”
“锦儿不得无礼!”姜梨呵斥道,“既然周娘子已经做了决定,我们便不要勉强。我们走!”
姜梨说走就走,绝不多做停留。
锦儿气得一跺脚,只得跟着出了门。
一路上姜梨都不说话,走了一半路,落英实在忍不住道:“姑娘,我觉得那婆子蹊跷得很,看她的样子,也是真心疼爱她的孙女,但为什么一说到要带她孙女去平阳看大夫,她便百般阻拦?”
“因为她心虚!”姜梨淡淡道。
她拐了人家孩子,自然怕有人认出来。周娘子和星娘断然想不到,疼爱孙女的祖母为了自己的私心,可以置孙女的性命不顾。
人心真是复杂,没有利害关系时,便是这世上最亲的人。
但若出在艰难抉择之中,那些看似最亲的亲人,有可能却最先将你献祭,而偏生,她还摆出处处为你着想的样子,让你无所察觉,深陷其中。
姜梨的话虽然让锦儿和落英摸不着头脑,但看她一脸沉重,也不想说话的样子,两个丫鬟也不敢多问。好一阵,锦儿才咕哝一句,“周娘子真是软弱,若是我,定然不会如此。”
“她不是软弱,她是已经接受了女儿治不好的事。”姜梨道:“我们先去车上等一等,估计田大夫也快到了。”
不知为何,田继文从早上起床开始便有些心绪不宁,以至于到了回春堂,他没有像以往一般先开始制药,而是坐在椅子上誊抄方子,先让自己心静下来。
但也是努力想要安静下来,心里也是纷乱一片。等他再次誊错一张方子时,他有些茫然无措的抬起头。
罢了,既然如此,今日便歇诊一日。
他刚要起身,一名青衣小厮便跑了进来。
“田大夫,快带上治疗心疾的药物,跟我出诊。”双瑞气喘吁吁。
这样心急火燎来请大夫的人,田继文看得多了去。
“不要着急,慢慢说,具体怎么回事?”他干瘦的身子微微靠向椅背,温和的望着双瑞。因为抿着嘴,嘴角的两条法令纹更显深刻,看起来整个人萧瑟又孤独。
“姜大姑娘让我来接你,说是你孙女有下落了。”双瑞拣着紧要的说。
田继文脑中似有什么轰然一声炸开,脑中便只剩一片白光。平日那么有条不紊的人,除了慌乱的站起身,居然不知道要迈开步子。
“田大夫,我家姑娘让你带上治疗心疾的药。”双瑞又提醒道。
“哦!”
田继文恍恍惚惚答应一声,本能上前要提起药箱,但那平日提惯了的药箱,此时却有千斤重,提了几下也没有提起来。
双瑞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拎起药箱挂在肩上,另一只手扶着他:“马车已经等在外面了,田大夫小心脚下。”
田继文浑浑噩噩任由双瑞扶着上了车。马车驶出好一段路,他才颤声问:“菱儿在哪?”
“说是周家村,等到了就知道了。”双瑞看他神思恍惚,便安慰道:“我家姑娘已经带着锦儿和落英先过去了,田大夫放心,你孙女断然不会有什么事。”
田继文便不再多问,端端正正坐在车里,双目微阖也不知想些什么。
双瑞不时掀开帘子,望向前面的马车。
今日他去平安车行并没有见到李护卫,却遇到了晏小将军。
此时前面那辆车里坐的便是晏小将军和靳大夫。
也不知姑娘知道他没有请到车行护卫,会不会责怪他。
车行赶车的车夫对平阳附近都很熟悉,双瑞只报了个地点,马车便一路不停地往周家村而去。
一个时辰不到,便到了周家村村口。
看到薛家的马车,前面的马车先停了下来,晏行和靳长川下了车。
两人一个穿着玄色阑衫,一个穿着青色宽袍大袖;两人俱是丰神俊朗,只是一个冷峻,一个疏朗,一前一后走来,让原本寂寥的村道瞬间灵动起来。
姜梨早已站在路边,远远看到车行来了两辆车,还有些奇怪,再见到下来的两人,心里更是有些意外。
“晏将军,靳大夫。”少女上前,朝着两人福了福身,“没想到晏将军和靳大夫会一起过来,真是太好了。”
晏行微微颔首,“今日李旺出门去了,我听说姑娘需要车行护卫,正好没事,便叫着了长川一起过来。”
靳长川笑容和煦,双手抱在胸前扬了扬唇:“姑娘遇到了什么事,需要车行护卫?”
姜梨还没开口,双瑞已经扶着田继文走了过来。
或许是走不惯泥巴路,又加上心里焦急,快到跟前时,田继文一个趔趄。幸好双瑞一直扶着他,才没有摔倒在地。
姜梨上前道:“田大夫不要着急,田菱没有什么事,是她女儿星娘生病了。”
田继文一怔,恍然一笑。
十八年啦,菱儿与他们分开已经十八年啦!
虽然在他记忆中,她还是那个跟在他身前身后奶声奶气唤着祖父的小姑娘,但实际上,菱儿今年已经二十三了。
若是成亲得早,她孩子都快比她当时大了。
田继文用衣袖拭了拭眼,深深吸了口气,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从容:“姜姑娘,菱儿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