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尽时,山岚如纱般笼着半山腰的丐帮营寨。
白岚随叶年年转过数道山弯,方才见得在残阳中泛着暗红的松木寨门,门上的\"聚义\"二字已被风雨蚀得斑驳如同褪鳞,唯有刀刻的笔锋仍透出当年立誓时的凛然。
门前两盏气死风灯被山风揉碎光影,将两个蓬头乞丐的影子拉得老长,忽而如鬼魅蜷缩,忽而似恶犬扑食。
\"呸!\"左首乞丐啐出一口混着黄沙的唾沫,褐浊眼珠在昏灯下泛着油光,\"老乞丐讨碗剩饭,连菜叶子都被人往碗里砸!都是那姓夷的老狗投了西夏,连累咱们丐帮成了过街老鼠!\"
右首那人将缺了角的粗瓷碗狠砸在地,碎瓷溅起尘烟:\"金牙铁丐的招牌砸了,我看这寨子也该散了!\"
叶年年踏前半步,青衫下摆扫过碎瓷:\"污衣弟子也是丐帮子弟,倒比外头的泼皮更会嚼舌根!\"袖中素手伸出,“啪啪”两声,两乞丐同时中招,捂着马上便要肿起的脸发出闷哼声。
白岚凝目看她冷如霜刃的侧脸,想起酒肆中她听及丐帮时眼底跳动的星火,此刻却似被冰封的寒潭。
寨门吱呀声中,巡哨弟子躬身行礼:\"师姐辛苦了,帮主在厅内候着。\"
穿过麦秸堆砌的庭院,狗肉香气混着柴烟扑面而来。聚义厅内烛火如豆,将虎皮椅上的虬髯大汉照得半明半暗。他脚边歪斜的高粱酒坛已开封,酒液顺着粗陶壶口滴落,在篝火映照下泛着琥珀色的诡光。叶年年抱拳行礼时,白岚分明看见她袖口微颤,神色黯然。
\"去歇着吧。\"帮主摆手时,酒壶在掌心打了个旋儿。
丐帮帮主雷古往虎皮椅上一坐,活像座铁塔压得松木椅吱呀作响。虬髯如钢针虬结,混着未刮的胡茬足有三寸长,肤色被西北风沙磨得黝黑,一张方脸笑时便似裂成两半的枣木。
他身上那件皂色长袍领口别着枚磨得发亮的青铜丐头杖徽,上面的凹痕是与西夏铁骑血战时留下的。
此刻他正用缺了口的酒壶灌高粱酒,酒液顺着胡须滴在胸前衣襟,晕开的酒渍恰好盖住绣了一半的青蚨暗纹,那里原是一块补丁,三年前薛少卿亲手为他绣的,说是 “雷帮主衣裳太破,别叫西夏人瞧了笑话”。
待叶年年身影消失在雕花屏风后,他忽将酒液倾入篝火,烈焰骤起,映得他眉间沟壑更深。
\"薛少卿那愣小子,原是京城医馆首屈一指的圣手,偏要跟着年年跑江湖,三年前随横山军押粮草遇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上月兴庆府又传来消息,夷半刻被悬尸贺兰山足...这丫头自小被夷半刻那小子捡回来,视他们有如亲父亲兄一般,哪受得住...\"
白岚望向屏风上晃动的竹影,忽想起说书人提到\"金牙铁丐\"时,满堂潮水般的喝彩。
那时叶年年正往酒葫芦里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瓷杯里漾出粼粼波光,衬得她腕间翡翠镯子碧色欲滴。
雷古抓起酒壶又灌了口,烈酒让虬髯湿得更透,\"派她去接你,本也是有让她出去散散心的意思...\"
夜风带着些许寒意,聚义厅外柴堆噼啪爆出的火星子溅上丐弟子们补丁叠补丁的破衣襟,烧出几个焦洞。
最末端的小个子攥着油汪汪的狗腿骨捅火,火星蹦上鼻尖,烫得他直抽冷气:\"听把门的弟子说,叶师姐今儿把那俩碎嘴的货揍得满地找牙?\"
\"嘘——\"一个年长些的弟子用缺了豁口的粗陶碗磕他脑门,碗沿那枚磨得发白的\"丐\"字在火光里泛着青晕:\"年年心里苦着呢,没见她腰间几个月没挂过青玉铃铛了?薛军医走那日,可是亲手把铃绳系在她辫梢的......\"
\"老七你懂个屁!\"疤脸汉子啐了口唾沫,抄起根松明子狠劲捅进火堆,疤痕在跃动的火光中扭曲如蛇:\"当年夷长老带着年年闯西夏人挖的地道,背着她三天三夜没合眼,肩头那处狼牙印子现在还能瞧见血痂呢——\"
值夜的弟子忽地甩响腰间九连环刀,噼里啪啦的刀环相撞声惊得檐角宿鸦扑棱棱飞散,\"帮主说了,明个儿有要事要议!都给我把耳朵竖起来,要是再学镇口那些腌臜泼皮嚼舌根子,当心老子用刀环抽烂你们的臭嘴!\"
叶年年缓步走过他们身边,却似什么也没听到一半,朝他们微微颔首算打了招呼,便走了过去。
待叶年年的身影在夜色中隐去,只剩下篝火旁的一声声叹息。
夜色浸透了青石板巷尾的“回春堂”。
叶年年踩着碎石小径,酒葫芦流苏在夜风里荡成碎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葫芦上那道“义”字。
刀痕深嵌木纹,仿佛仍能触到薛怀义握刀时温热的掌心。三年前他刻下这字时,曾笑言“见酒如见人”,而今葫芦沁着凉意,唯有药铺门环铜锈在手心刮出细密的疼。
子时梆子声方歇,巷口灯笼点着豌豆大的残光。她旋开半掩木门,门轴吱呀声惊落檐角蛛网,当归与艾草混着潮霉气扑面而来。火折子“嗤”地窜起一缕金芒,照得药柜上积灰簌簌颤动,最底层暗格豁然大开,半幅帛画斜倚在斑驳的斗柜上。
血渍已凝成褐痂,朱砂勾勒的西夏狼首在火光中狰狞欲噬,磷粉狼眼幽蓝如鬼火。叶年年指尖抚过帛边刀痕,忽觉那磷光似在暗处流转,恍惚间竟似看见薛少卿持刀立于血泊之中,白衣襟口绽开红梅般的伤口。
“少卿哥...”喉间哽咽未出,忽闻梁上瓦片轻响。她倏然抬头,昏黄火光中一道黑影掠过天窗,靴底铁钉刮过瓦棱的声响,却似带着铁钉的西夏狼卫靴底。
药香忽乱,叶年年旋身抽出一双小剑。月光恰在此时破云,泼洒进药铺的刹那,她看清了屋上人的轮廓——玄色夜行衣,腰间缀着西夏狼纹!
剑锋破空,药柜应声而裂。当归、黄芪倾泻如瀑,混着碎瓷与血帛,在月光中溅起细碎的金芒。
屋上黑影见被发现回身便走,身形如雁掠空,只余窗棂上一缕幽香,与薛少卿当年惯用的龙涎香,别无二致。